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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8 19: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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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业后分到北京,在二十五六岁那会儿,突然梦见了生父。事实上,在漫长的青年时代,他曾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由于形象模糊,梦醒即忘。这次不同,我穿过被大水包围的城市,来到他家,屋里摆满鲜花,年迈的他和妻子起身迎接我,我沉醉在即将拥抱在一起的幻觉里……突然,他不见了,我发现自己来到一户陌生人家里,便赶忙逃走了。这个梦让我洞悉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在心里我已经原谅了他,准备接受他。16岁的夏天,跟继父在宝鸡机务段做活时,我曾经在黄昏时分,朝着市区的方向眺望,想让他看见我。看着身边轻松快乐的少男少女,我甚至阿Q般设想过:如果生父不抛弃我们,我也是个幸福的少年。
在我32岁时,来京出差的一个中学同学对我说,生父想见我。我回绝了,感觉心里还没有准备好。
在我42岁时,我们在宝鸡见面了。
他头戴鸭舌帽,拄一根拐杖,瘦弱、多虑。我没有扑上去的冲动,我感觉这是一位长者,很难把他和父亲联系在一起。我们对坐在桌子两旁,他说了一句便失声痛哭:“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母亲、你和你妹妹。”我知道他压抑了一生,需要宣泄郁积于心的愧疚,当他解释自己不得不离婚的理由时,我制止了他:“我理解你的选择,换作我,也会那样做,那是一个逼人丧失人性的岁月。”
我发出了“爹”这个音,尽管在出口时有刹那的犹豫——这个人真是我的父亲吗?但并未得到应和,他说:“‘爹’不好听,你得叫我‘爸’。”我没有顺应他。“爹”是农村的称呼,城里人叫“爸”,我从未发出过那个音,如果感情相容了,我或许也能自然地喊出声来,我早就想喊一声“爸爸”了。可以说,当他纠正我的瞬间,我已经拒绝接纳他了。
他说:“我们太相像了,敏感、多思、不巴结权贵。”我懒得跟他说话了,随便吃了几口饭,就告辞了。
春节时,我和父母闲坐,母亲突然问道:“听说你去看他了?”我一惊,莫非是继父听到风声,指使母亲来询问?我只能坚决地否认。见我很坚决,继父的表情舒展了,母亲轻松地说:“没见就好。”继父幼年失怙,由他的继母一手拉扯大,仅念了两年私塾,脾性耿直,聪慧过人,拜师学木匠,一学即会;耍狮子,招式酷肖。他在建筑预算方面的才能,让清华大学毕业的专家大为惊叹。1988年,他靠积蓄盖起了关中道少见的三层楼房,众人艳羡。他让我母亲心底踏实,中年以后,晚上继父若不在家,母亲必受梦魇之困。继父对他的继母奉若亲娘,视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为亲弟弟妹妹,德行素为乡人敬重。在我35岁以后,我们之间的感情日见深厚,我在心里把他当亲生父亲敬重。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不愿意去见生父,生怕伤害了继父。
宝鸡见面后不久,生父打电话让我为他找一家出版社,他想把自己有关西部主题的摄影作品印出来,我答应帮他问问。电话再打回去,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春节回家,母亲说:“他走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母亲问我:“那边没人给你说?”
生父走了,带走了所有的恩怨和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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