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长相思”这次来我家之后,爹与娘刚平息不久的战事又狼烟四起。娘哭啼说要回娘家,被我死死拽着没走成。哥一遍遍问娘到底是怎么了,娘愤愤地让他问爹,爹只是闷闷地抽着旱烟,负气似的吐出一口烟雾:“你娘纯粹是闲的。”
“那人家怎么会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娘不依不饶。
“你爱咋就咋!”爹恨恨地将烟头捻个稀烂。
在业余生活相对单调的年月,男女关系是人们茶余饭后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很多时候,丁点儿的流言能被无限放大。洋楼村也是如此,屁大的事儿一阵风似的就能传遍全庄。
甜婶就在这些流言里沉浮不定。早上我上学从“长相思“家门口走过,忽然听到“长相思”在跟她邻居议论:“难怪国栋她爹给她儿子垫付医药费,原来俩人有一腿啊。”
“嘿嘿!”她邻居一脸坏笑。
我从地上抓起一把浮土,狠狠朝她们站着的棱瓜架扬去。
“哗啦”一声,紧接着听到“长相思”噗地吐出一口土,恨恨骂道:“别跑,这是哪个兔崽子?”
晚上,油灯上的火苗不时摇曳着,像我一样猜不透娘的心事。九点了,爹跟哥都没回来。我收拾好作业,准备睡觉。娘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看我伸开被褥,她突然要我自己先睡,她要出去一趟。
我感到很不安,我怕娘一旦去了姥姥家就一去不复返了,也有些好奇:黑灯瞎火的,她走夜路不害怕吗?
我尾随其后,看娘朝村东头走去。我一下子放下心来,因为我姥姥的村子是在西边的。我看到娘走到“长相思”的家门口,悄悄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随后,我哧溜一下从娘敞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我很奇怪娘竟然没走进屋去,而是蹲在墙边躲了起来。我想走过去又怕吓娘一跳,看墙角放着一捆秫秸,忙缩到了后面。
屋内,是小棒槌来回移动的哗哗响与女人们的嬉笑声,夜幽暗而深沉,我感到冷风嗖嗖地直往脖子里灌,我不由打了个哆嗦。过了很久,墙外有了动静,紧接着一个身影跃上墙头,“扑通”一声跳了下来。那黑影及其熟悉,他径直走到窗边,猫着腰身惟妙惟肖地学了几声猫叫。娘似乎已经急不可待,她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揪住黑影的脖领子,扭过脸一看,却是我哥。
“国栋,你这么晚了翻人家墙头做什么?”娘很吃惊。
哥还没回答,水柳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一见娘也在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是等水柳吗?等她们快散工了送她回家。来找过她几回,‘长相思’,不,”哥改口道:“胡婶她们嘴厉害,怕从门里进被她们看见说三道四的,所以……”
这时,甜婶走出来,看见娘就笑了:“现在的年轻人可开放多了,那天国栋从墙上跳下来,我正好要去茅房,吓了我一跳。俩人还很有心计,难怪每晚快散工时听见猫一叫,坐在窗边的水柳就出来呢?原来早约好了。”
“是啊,现在开放了。”娘随着说。
我从秫秸后面跑出来,一把抱住娘的腰:“娘,俺困了。”
散工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出屋来,看见我们站在门外,别有用心地问:“嘿嘿,你们娘几个这是唱的哪出啊?”“长相思”倚在门边躲闪着眼神,没有说话。
娘一回到家就问已在洗脚的爹:“这几晚上你去哪了?一撂下饭碗就不见人影。”我能听出她的话音柔和了许多。
“去跟老王头学戏了。省的在家听你叨叨。”爹说着,亮出一嗓子——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半夜里一觉醒来,我听见爹在跟娘说话:“雨晴他爹是个好人呐!闹饥荒那会儿他还是个小青年,我还没当上生产队长,你饿得没有奶水,国栋哭都没有力气。没法子,我只好去偷生产队里的棒子。刚掰了半麻袋,就被看坡的雨晴她爹逮住了。当时,它要是举报了我,我就得担上偷盗公共财产的罪名。”爹叹了口气:“我吓坏了,要是我被逮进去,你们娘俩可怎么活呢?没想到雨晴她爹提着麻袋往我肩头上一搭,只说了句快回家吧,就走了!”
“那他有没有受处分?”娘很关切。
“被大队部定了个监守自盗。写了一个月检查,游了几次街。”
“那以前你怎么没说过呢?”娘问。
“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总是觉得他有恩于我。想跟你说,你肯定也跟我一样觉得亏欠。亏欠的滋味不好受哇。所以,看到他儿子有难,我不能不管。”
“你啊,就是一头犟驴。啥事都想扛着。”娘的责怪里沁满心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