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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16 10: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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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傻”爸爸
我的“大傻”爸爸
见到他,是在矿图书室里,那时,母亲是图书室的管理员,十三岁的我一有空就来这里。他长得五大三粗,崎岖的脸上挂着几道灰黑的汗渍,破烂不堪的工作服散着一股难闻的汗馊。见到他来,我捂着鼻子躲了出去。他和母亲嘀咕了几句,从架上拿起一本《采煤机工作原理》走了。
认识他,是在舅舅家里。那天被妗子叫去吃晚饭,一进门,我就看见地中间的他,一身皱巴的西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做工劣质的领带。妗子拉过我的手:“这是你成叔叔!”他上下打量我,铜铃似的眼睛挤满笑意,一咧嘴露便出几颗参差不齐的烟屎牙来。我沉默着,扭转了瘦小的身子进了卧室,巨大的关门声让在场所有的人吃了一惊。
“月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母亲冲过去拍打着卧室的玻璃,妗子上前拦住了:“算了,孩子还小,随她去吧。”
那天的晚饭,是他和母亲的定亲饭。妗子说:“月月,这事由不得你,不管你接不接受他,他注定要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想到日后要我叫他“爸爸”,藏在心底的那份痛便活生生地剥裂开来。我的父亲,是一个有着很好的学识,戴着金丝边眼镜,讲话儒雅的男人。可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他离去了,临走时抓住母亲的手说:“我这癌症是治不好的了,三年时间花去了这么多钱……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月月……”后来知道,父亲走后,家里已经四处举债了,母亲卖了房子,到一家商场做起了零工。
就这样,我和母亲从城北的简易房搬到了市中心他的家,一个不算大的一户二室矿工家属楼。去的那天,母亲一进屋就皱起了眉头,凌乱不堪的床上堆放着脏衣服、臭袜子,角落里尽是絮状的灰尘。母亲包着头巾,领着我足足收拾了一天。
后来,我偷偷翻看了他和母亲的结婚证书:成奎文!这个的名字让我想起了香港那个叫成奎安的演员,也是一脸的凸凹,演艺界叫他“大傻”。从此,“大傻”成了我暗地里叫他的代号。
“大傻”是个典型的东北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说话跟放炮一样。那时他在矿上三班倒,每天下班吃过饭后,什么也不干,常常合衣躺在沙发上没几分钟便鼾声如雷,家务活儿全由母亲一人包揽。看到别人的父亲双休日陪孩子逛街、打球、去郊外游玩,我常常眼热地看上半天。我不止一次问妈妈:“他这样不顾家,哪里值得你对他这样好?”妈妈声色俱厉地说:“月月,你要尊重他。他跟我过一天,也是你爸爸!”
那时我在煤矿子弟中学读书,一次学校组织学生代表去矿上表演节目,路过井口的走廊,远远看见长椅上坐着一个满脸煤灰的人,大概刚刚升井,脏肮的工作服被汗水溻透,挂满泥浆的鞋子上散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儿。我和同学捂着鼻子,躲闪着从他身边走过。
“月月——月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竟是“大傻”。几个同学投来了不解的目光,我顿感脸上发烧,周身的血涌了上来。“你认错人了!”我急急地向前走,头也不回……
那晚,“大傻”回到家,跟母亲在厨房嘀咕了好一阵子,我以为他会把白天的事情说了,忐忑不安地等着母亲训斥,一直到吃晚饭,也没听她说什么。
第二天上学时,母亲塞给我两个鸡蛋,说:“放学早点回来,知道你的生日,你爸爸特地买了个蛋糕……”下面的话我听不见了,接过鸡蛋,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那学期期末,我照例把一张“三好学生”奖状拿到家。“大傻”下班回来,爱不释手看了半天,然后用透明胶带粘到墙上。那几年,我回回考试都是头名,得的奖状几乎粘满了一面墙。“大傻”一边抽烟一边夸:“我女儿不赖!我女儿真行!”
听他这样叫,我有些愧疚。这么长时间,我从未当面叫他一声“爸爸”,只是和妈妈说话不得不提到他时,才会语焉不详地带上一句,不仔细辩根本听不出来称呼的是什么。
闲暇时,“大傻”站在金光灿灿的奖状前,一看就是半天,有的因时间长翘边了,他会用胶水粘牢。他这样热衷于荣誉,记忆中却没听说他在矿上得过什么奖。也难怪,象“大傻”这样吊儿郎当地上班,荣誉怎会授予他?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井下一线的采煤工人,工作没有多大起色。
邻居周大可和“大傻”在同一采煤队,总抱怨井下作业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班,玩麻将却兴致很高,常常以加班为由一玩就是一宿,眼睛肿得跟灯泡似的。那天早晨,我见他从小区的麻将馆出来,到家嚷嚷让老婆做饭,结果,两口子打成一团,满楼都是哭骂声。
我想“大傻”所谓的“加班”一定和周大可一样,记得有一次刚吃上晚饭,便来了个电话找他。“大傻”接过电话没说两句,披了件衣服就出去了。那天始终没见他回来,后半夜我去厕所,见中厅的灯还亮着,母亲靠在沙发上打着盹,电视一片雪花白。第二天,“大傻”肿着眼睛回来,一头便倒在床上,饭也没吃。
奇怪的是母亲对他的做法非旦不生气,还三餐六饭地伺候着。赶上“大傻”夜班那段时间,我一放学,母亲总会小声提示:“小点声说话,你爸爸在屋里睡觉呢。”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离家几十公里远的另一座城市上班,因为工作忙,很少回家。时常接到“大傻”打来的电话,一口平翘舌不分的东北方言,我听着很不舒服。电话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天冷加衣服,别乱饮暴食……都是生活上一些琐碎事情。开始我还耐着性子听下去,后来,便觉厌烦,有时不等他说完,便推说有事,草草放下电话。
那次,因为班上赶一份计划,我三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一天,母亲急急地打来电话,说“大傻”在井下作业突发心脏病,很危险。我跟领导请了假,打车回到了故乡的医院。
医院的抢救室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大傻”班上的同事。母亲颤抖着手在“大傻”胸上来回地搓:“老成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啊!”床边几个年轻人轻声地叫着:“成师傅,成师傅……”
抽血、打氧气、心电图……所有的人都被推到了病房外。医生说,由于病人心脏病变时间较长,导致心肌缺血引起冠状动脉功能性梗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让家人做好长期住院治疗的准备。我一听傻了眼,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母亲说由于急着来医院,没来得及带生活用品,让我回家取几件换洗的衣服。
“心肌梗塞”,一路上,我不停地琢磨这四个字的份量。“大傻”不过五十三岁,从来没听他说过心脏不好,怎么突发这种病?有些出人意料。
家里的衣柜一层一层的,母亲把每个人的衣物放进了不同的柜子。哪一个是“大傻”的衣柜?我逐个柜子翻。
在打开地角的一个柜门时,我愣住了:一撂撂、一本本,大大小小的荣誉证书、奖状、奖章堆满了柜子,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优秀突击手、岗位标兵……每一本证书上面都写着“成奎文”的名字!
“大傻”在井下干了二十五年,光荣誉证书就50多本。看看墙上的奖状,看看那些曾经令我引以自豪的荣誉,我的心被一种难以鸣状的自责刺痛着。
抢救室外的走廊里,站满了穿着工作服的矿工。医生走了出来,一个工友抓住他的手说:“大夫,好好为我们成大哥治治吧,他可是我们班组的主力啊!这次为了修理采煤机故障,他一天一宿没有休息!”一个护士接过话来:“病人有多年的心脏病,你们怎么不知道?他没黑没白地加班,心脏怎能承受得了?”旁边的一个人抹了一把泪说:“他就是那个脾性,遇到难解的故障总要自己下手,干起活来不要命,拦都拦不住……”
点滴,一滴一滴……滴进“大傻”的血管里,滴到众人的心上。“大傻”与病魔挣扎的时间里,所有人的心都被一根线悬着,此时的夜是多么的漫长!
五个多小时的抢救,“大傻”终于睁开了眼睛,抢救室门外传来一阵唏嘘声。见病情有了好转,母亲劝其他的工友回去。看着母亲含泪把众人送到医院的大门口,我轻轻踱到了“大傻”的床前,没有了煤尘的遮挡,“大傻”其实很好看。母亲回来时,我转过身说:“妈,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来照顾爸爸!”我把“爸爸”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低头再看“大傻”,他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行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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