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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VkA!o4nP 《上海文学》2018年第8期|舒飞廉:盗锅黑(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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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8期 | 舒飞廉 2018年08月12日10:26
ZIaFvm&q7Z ?M04 cvm 金安早上五点就醒了。窗外一团漆黑,繁星在银河里,白霜在田野上,微光荧荧,大概都奈何不了冬月寅时的黑。这是人家铁拐李做强徒后悔了,一夜荞麦枕头上不眠,起床归还偷盗的铁锅的时刻,老天爷替他遮着耻呢。叫醒老金安的,除了膀胱里一泡热尿,还有秋裤里硬得像烧火棍擀面棍子棍一样的阳具,老不正经的东西啊,都五六十岁的人了,火气还这么杠,不丢人吗?金安让自己去听黑暗里传来的鸡鸣,南头晏家湾,西头何砦,东头肖家河,北头郑家河,从前乡下人多,养得鸡鸭成群,早上公鸡打鸣打擂台似的,每一只鸡的嗉子里,都含一块铜,或厚或薄,形色不一,喔喔声能织成厚毯子,毯子大红大绿,描龙画凤,现在也不太行了,稀稀落落,无精打采,像孝感商场门口促销的时候搭起的舞台,从前人山人海,眼下已经没几个人挤到台下听,台上的人又唱又跳,意绪索然,混混沌沌,好歹坚持到底。好处是,金安腹部的一点热力,终于也随着一阵阵寥落的鸡啼散掉了,热力一散,人也不用花花肠子、想七想八,“咚”的一声,金安跳下地,穿衣统袜,倒昨天烧好的开水洗脸,对着木镜台刮胡子梳头发,将自己收拾清白,一边柴房里推出电动三轮车,打火出门。
-raZ6?Zjc 出村口,上小澴河堤的时候,晨色初萌,天也就是蒙蒙亮。他自己种的三亩稻田、菜地一条一条,伸展在澴河堤下面。晚稻上周找郑家河的保志用收割机割了,以前收晚稻,他得将凤英由武汉叫回来,两个人又是割谷,又是打场,又是扬尘,又是晾晒,搭伙忙上七八天,才能将晒干的稻谷装到麻袋里,一二十只,扛到二楼上去。现在保志开着红头绿脑铁苍蝇一般的机器,一个时辰就搞定,抽支“蓝楼”,耳朵上再夹一支,接到钱,数也不数,塞到牛仔裤的屁股袋里,一声多谢金安叔,突突突开着车走,他忙着哪。花钱?凤英坐
高铁由武汉回来,打折返,不是钱?她一走,儿子媳妇小宝餐餐下馆子,不是钱?今年稻谷长得好,杆壮腰直,西北风吹来,好像在摇晃着一地低眉顺眼的金子,现在割去了,余下四五寸长的稻茬,印着白霜,茫茫一片,让金安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在一边菜地里,黑白菜已经长圆,萝卜缨子下面的红萝卜也有小宝拳头大,菜薹也在开花,晚蜂子在黄花里爬来爬去,沾一身粉,等菜薹起来了,尺把长,大拇指粗,装一麻袋红萝卜、白菜、紫菜薹,六十多斤,抵得上高铁的票价,他就能去武汉看孙子唉。
5:l"* 菜地的尽头,是金安扎的稻草人,它跟孙子一样,有名字的,孙子叫小宝,稻草人的名字,叫小强。春上二月花朝,他去武汉儿子家住过两周。大学教书的儿子整天关在书房,公安局上班的儿媳忙,晚上回来手机都接不停,凤英接送小宝上下学、做饭、拖地,晚上领着东亭小区的婆婆们跳佳木斯僵尸舞,围一个圈扭腰摆胯,他一个闲人,喝着儿子喝不完的明前茶,抽各种黄鹤楼牌子的烟,灌稻花香白云边劲酒各种酒,拎着淘宝新换了蟒蛇皮的二胡,去沙湖公园梅花香里拉《二泉映月》《江河水》,又感冒了一周,厌了,跟凤英吵架,背着麻袋回了家。来的时候,麻袋里是腊鱼腊肉腊香肠,走的时候,麻袋里是一只布偶男洋娃娃,十岁?金色的头发,鼻子皱皱的,脸白,有雀斑,小牛仔背带裤已经扯破了,是个外国男孩儿。他去楼下扔垃圾时发现它仰面躺在草丛里,心里一动,捡回来。儿子看了,说是一个
俄罗斯娃娃,万卡、契诃夫、俄罗斯忧郁,他老子听毬不懂。儿媳妇扫一眼,就判断是隔壁805那对新婚夫妇扔的,他们刚由莫斯科彼得堡海参崴度蜜月回来,这才几天,蜜月中的礼物就在打斗中扯得七零八落,一地鸡毛,被扔到垃圾堆边小叶黄杨剪出的灌木丛上,去民政局换离婚证就是分分钟的事了——公安局的女干警,火眼金睛。小宝说不好看,他还是喜欢小熊维尼,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睡,将口水蹭到它脸上,小熊也不嫌弃,总是一脸笑。凤英埋怨他,说东亭小区里爱捡垃圾的婆婆爹爹多得很,染上这个臭毛病,戒不掉的,有初一就有十五,快下楼去扔了,不然,老娘就扔你的二胡。已经不是一个老实得力的乡下婆娘,是城里小区的带头“老娘”了,架就是这么吵起来的,金安不扔,将二胡与俄罗斯娃娃塞到麻袋里,闷头坐火车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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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清明节,金安给娘老子的坟拔草,砍去拇指粗细的构树棵,又在每人的坟头上培了唐僧帽一般的新土块。娘老子的坟就在小澴河堤下,他家的稻田与菜地的前面,娘走了四十年,老子走了二十年,之后就是金安与凤英领着几个孩子过,后来儿子姑娘们去孝感武汉买房子,将凤英也带出去照看层出不穷的孙女和一个独苗孙子。现在这几亩地是他一个人的了,从前它要养活七个人,两季谷一季油菜,现在对付他一个,绰绰有余了,闲闲地长一点草,没什么,雀子、野兔、田鼠、黄鼠狼来打一点牙祭,也没什么,只是白吃不行,得练练胆子先。清明节的上午,金安放下镰刀与锹,在坟头与地头之间扎了一个稻草人。俄罗斯娃娃万卡是现成的,将破碎的背带裤用稻草密密麻麻地裹起来,戴上他的新草帽,将它绑在十字形的柳架上,两只手合在一起,一上一下,交错握着一条剥皮白柳木棍子,棍子前面,系着一条小宝用旧的红领巾,风一吹,就呼呼啦啦响,好像有一束火苗在绿萌萌的秧苗上飘。银安金凤黑人洋人他们由牌场出来看到,说是金安弄了一个巧板眼,这一下七月半小澴河里的淹死鬼过河堤,都会被这个小洋人版孙猴子给挡住。做得这么洋气,要是金神庙集还“抬故事”的话,这个孙猴子的扮相都可以上大桌子,去抬故事了。小强挡不挡得住鬼,金安不晓得,但他知道,这家伙给往稻田里吃蚱蜢的喜鹊添麻烦了。这几年乡下人少地荒,草虫频密,喜鹊又多又肥,成群结队,脑子没有什么长进,胆子却变大不少,看到红布飘飘的稻草人,难辨真假,总是要犹豫半天。终于有大胆的喜鹊来啄小强,它们特别爱啄小强的两只蓝玻璃球眼睛。啄掉了,金安就去河里找石头,给小强换上新的。
P~@I`r567 小澴河里的石头多的是,小强的眼睛由淡蓝色,换成明黄色的、乳白色的、墨绿色的、琥珀色的,现在是纯黑的。黑色好,看起来总算有一点像中国娃娃了,没有那个什么俄罗斯忧郁,可能他也是听多了我拉的《二泉映月》《江河水》这样的中国忧郁吧,唉。金安不爱打牌,长牌麻将扑克牌都不爱,所以常被金凤他们那些牌精笑骂,说他个尖屁眼将儿媳妇给的钱、自己收棉花赚的钱,都藏起来,不敢输,“我们死,就睡个沙树板子,你是要打个楠木棺材吧金安,过十几二十年我们都死了,你的屋是金子打的,在河堤下的黄泉里当财主,我们哪个敢去串门!”当年的妇女队长熬成了婆,一脸皱纹菊花绽放,凶样子没了,嘴巴还是厉害的。金安拉二胡给小强听,给娘爷听,母亲去世早,她的身体早化成土了吧,父亲死的时候,背是驮的,现在可直过来了?虽然
过年过节,还给他们烧纸、斟酒,跟他们喃喃自语地讲话,但金安已经记不清他俩的长相了,一张照片也没有,他都记不住,世上还有谁记得住呢?有时候,胡弦将手指划出血,金安就将血珠擦在小强的稻草蓑衣上;尿尿,也将尿柱对着埋在地里的柳架,结果到秋天的时候,柳架上都长出了绿色的柳叶。他将擦血跟尿尿的事讲给树堂听。树堂是个瞎子。金安开着电动车去附近的村里收棉花,树堂是戳着个拐棍去给老娘儿们算命,签筒抖得哗哗乱响。“等它长出心窍,它就会成精,又是柳树精,又是石头精,你也莫怕,过年我画个符镇着它。”瞎子树堂翻白眼。金安半信半疑,却并不想要树堂的符。成精就成精,我这个年纪了,怕个什么,兵来将挡,妖精来了吃一棒。它活过来,只怕比小宝还乖些。儿子说暑假让小宝回乡下陪爷爷住几天,结果被儿媳妇报了奥数、英语、作文……培优班,好像长了八只脚的螃蟹,把小宝和暑假夹着。凤英也说,人家屋里的伢都在上课,莫让他回乡下野,乡下的水又不干净。水不干净是学儿子说的,每次他开车回来,都在后备厢装一堆农夫山泉。他这又多少年没回来了?两岁时断了他妈的奶,二十岁断了家乡水。小宝,回不来就算了,爷爷这里的棉花班、稻谷班、种菜班、捉知了蛐蛐班,其实也蛮有意思的,去小澴河里摸鱼,你爸爸当年没上奥数,一个暑假都在河堤下的沟沟坎坎里摸鱼,一天摸七八斤鲫瓜子,背上长刺的鳜鱼也摸到过,就这么着还不是摸到大学,摸到你妈的床上去了。水不干净?他摸鱼的时候,小澴河还有钉螺跟血吸虫呢!不说了,还是小强好,清风明月里,一柱一弦,那个思华年,听着金安拉二胡,好像过去热闹的那个村子,那个七口之家,那些在枫杨树影的炊烟里活跃跳躜的生产队各色人物,打皮影似的,都在《二泉映月》里活泛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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