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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1974年生,江西抚州人。江苏省首届特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时代三部曲》等,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以及“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 a<X8l^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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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间满是士兵们的尸体与散落的枪支弹药。几只躲在树叶深处的鸟,惊恐地打量着那些尚在呻吟流血的人。不管是穿土灰军装的人,还是深绿军装的人,他们流出的血都是鲜红的,很快氧化为一团暗红,再凝固成褐黑。不是褐黑的岩石。一颗子弹噗的一声射进去,又绽出一团鲜红。 ,#3}TDC
天空明晃晃的,没有云,一片,一层,一缕,都没有。 IV{,'+hT
广袤的苍穹如同一个奇异金属制成的锅盖,严严实实地罩在大地上。让人胸闷,窒息,想起身奔跑——随便往哪个方面跑都是好的,只要能直起身来跑。 y*2R#jTA
这是奢侈的,哪怕是屈身小跑。 /dTy%hZC}
李德志扣动扳机,击毙了那个利用地形,捂着腹部试图逃回阵地的士官。这个戴着督战队臂章的年轻人,足够狡猾,若非黄开轩的屈身一撞,李德志半个小时前恐怕就得葬身于他的枪下。这也是个凶残冥顽之徒,负伤后仍然射杀几名临阵溃逃的同袍,嘴里还大呼什么“退一步死,进一步赏大洋十块”。 @$FE}j_
蝇虫蚁蚋结群飞舞。 (]7*Kq
我们的流血牺牲能改变这个残酷的真实世界吗?不会的,只会让它变得更为残酷。这日头底下,与人之尊严有关的,皆已丧失殆尽。剩下一个死字,在诱惑着这些僵卧或蠕动着的肉体,命令他们用颤抖的手指一次次扣动扳机。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命令。 _^4\z*x
硝烟弥漫。 1*S5:7Tb
途牛山上的枪声沉寂下来。 p:M#F:
死这个字,渐渐浮现出傲慢的身影,在这块布满石头疙瘩的丘陵地带上迈着阔步,接连踢倒几个惊惶失措的士兵。似一场街头哑剧,一个穿深绿军装的士兵抛掉手中枪支后,连滚带爬朝着李德志的方向奔来,嘴里还在哭号。也许是在喊妈妈。 lB!`,>"c
这是一张被血弄脏,被恐惧扭曲了的稚嫩脸庞。他应该在课堂读书,哪怕是拉黄包车,当码头苦力……不管干什么,都好过来这里送死。李德志拉动枪栓——就在手指要再次击发的时候,黄开轩滚身过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节约子弹,抓活的。” eUQ., mP
士兵摔倒了,缓慢的。一颗子弹打断他的后脊椎骨。血蜿蜒流出,碗口大小的花。他确实在喊妈妈。他还在爬。手指肉被粗糙的岩石剐掉了。他活不了。李德志朝着士兵的额头开了一枪。死让士兵的五官回到原来的位置,不再狰狞可怖。士兵估计也就十六七岁。 !:e|M|T'I*
黄开轩嘟囔道,“浪费子弹!” Hw"ik6
“我知道。” "|W .o=R
李德志移动手臂。这一回他的枪口准确地找到对面马尾松林深处的一个闪光点。他扣下扳机,闪光点消失了。“军部那边可有消息?” )6|7L)Dk
“我说团长,你也该回指挥所了,当狙击手,这不是你干的活。真想帮忙,就多搞点子弹来。还有吃的喝的。这他妈的快渴死了。”黄开轩答非所问,斜靠在一堵石壁后,扔来一根皱巴巴的烟。李德志接了烟,吸了。 `(A6uakd
时值正午,草木葳蕤,热气蒸腾。万物睹来皆有晕眩感。耳朵里嗡嗡作响,有蜂群。那些声嘶力竭的拼杀声似乎仍旧在茂密的针叶林与低矮的灌木丛上飘荡。山谷底部的那片松林已陷入沉寂,炽热的阳光下,犹如一只正在重新积蓄力量的拳头。 =PHl|^
“告诉军部那帮蠢材,途牛山的敌军起码有三个团。”李德志闷声说道。 X!5N2x
“没用的。蠢材们不会搭理我们。军部是在等敌人消耗掉我们。我们甚至还不是一个诱饵,一个把敌人主力拖在此处的诱饵。”黄开轩抿紧薄唇,眉眼里尽是讥嘲。 b i^h&H
“胡扯!”李德志打断黄开轩的话,重重掐灭烟头。 W-wy<<~f
黄开轩不做声了。 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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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开轩没说出来的话,李德志懂。 9 tZ)#@\
连诱饵都算不上,那会是什么呢?就是杀鸡给猴看的那只倒霉的鸡。军长韩启明与副军长兼175师师长吕耀平不睦是全军上下皆知的事实。韩启明桂系出身,资历深厚,蒋桂大战时阵前倒戈,为蒋介石取得大战胜利立下汗马功劳。吕耀平黄埔出身,跟着蒋介石东征北伐,屡露头角,战绩显赫。 9xWC<i
吕耀平是李德志的亲姐夫。所以,当一起军校毕业的同学基本上还在担任连级干部时,二十出头的李德志已出任175师独立团团长。 KDwz!:ye
自己是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这个道理李德志懂。 htc& !m
不过袭龙城,收河朔,打得匈奴远遁漠北,不世出的一代名将卫青,对了,还有他那个勇冠三军、封狼居胥的外甥霍去病,不也是靠裙带关系上的位? \RN,i]c-g/
李德志心里憋着一团火。这些年打仗是无比勇猛,常为士卒先。吕耀平风闻后,就把副官黄开轩派来做独立团的参谋长。私下交代,我这个内弟出身贫苦,一不贪钱二不嗜赌三不渔色,若说有什么毛病的话,就是不怕死。团长去干连长排长班长的活。一个愣头小子。所以,你得好生护着他。若出了什么意外,唯你是问。 -_=0PW5{
李德志的毛病还真不只是一个不怕死,他还特见不得穷人受苦,心肠软。这个软字也就常把自己置身险境。其他且不议,此番携兵赴途牛山驻守,路过一个叫刘家庄的镇子,看到数百名饥民乞食于道,中间更有卖儿鬻女悲声惨嚎者,就吩咐军需官发放军粮赈济。 MLg<YL
黄开轩再三劝阻。不听。 pT]M]/y/:
结果方圆数十里的饥民蜂拥而至。队伍不得不对空鸣枪,强行开拔,饥民仍尾随不去。十日军粮,只余三日。军需官问黄开轩怎么办。怎么办?吃大户呗。这事还不能明来。打听清楚附近有哪些还算殷实的人家,黄开轩派人私下过去,要求捐纳,捐了,你就是朋友;不捐,饿绿了眼的饥民明天就上你家了。你若反抗,就是通匪。几句话一说,再把枪往桌上一拍,这才勉强把军粮凑够。可这都算啥事啊? &pwSd
黄开轩拿李德志没辙。心里也不知道骂了多少回王八蛋。不过王八蛋脑子不够用,带兵还是有一套,能与士兵同甘共苦。独立团到他手中不过三个月,就大变样,满编满员1800人,枪械装备这块自然是全师最好,部队还真能打仗了,尤其能抓训练,士兵的射击技能,阵型战术的贯彻力,肉搏技巧皆有显著提升。 iO=xx|d
否则一个团的兵力,哪能正面硬抗三个团的轮番冲击? `B+%W
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王八蛋就是太渴望走出吕耀平的阴翳。这回居然主动请缨来守途牛山,还闯军部,夸海口,立下军令状。搁着吕副军长那边的肉不吃,非要来啃这块硬骨头。以为自己不是鸡,是凤凰;又或者说,以为打了这一仗,就能改变物种属性,从一只鸡浴火重生变成凤凰。 yu"Ii-9z
就是苦自己了。 2}j2Bhc
李德志主动跳火坑,韩启明乐见其成。召开军事会议时,破天荒地让李德志列席其间。还把李德志立下的军令状拍桌上,说什么非凡勇气,堪为表率。 `mPmEV<
吕耀平啥话也不能说了。散会后把李德志叫到跟前一顿臭骂,骂完李德志不算,又召来黄开轩。一顿臭骂。再问该不该骂。黄开轩说该,自己没有尽职,未能在李德志闯军部前把人拦下。吕耀平说你有这个觉悟就好。此事可一不可再。他再胡来,你就执我手令关他监禁。又反复叮嘱说,途牛山,若不能守,退往上罗。 ^_4TDC~h
有这么个小舅子,确实糟心。黄开轩理解吕耀平的感受,敬礼,“只要我死不了,李团长的人身安全你就不用担心。” '^ '4C'J
“这话不对!”吕耀平的手指头几乎要戳到黄开轩鼻尖,“就算你死了,他也必须是活蹦乱跳的。” 1@IRx{v$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uY0V!W
太阳在众人头顶缓慢地移动,是一团让人不敢直视的火。风吹过来,犹带有点点火星。身体里的汗像听到集结号,一层层泌出。痒。脊背上好像有蜥蜴爬过,头角与喉部皱褶处还覆盖着湿漉漉的金色鳞片。黄开轩耸耸肩膀。一颗流弹击中左前方的樟树。樟树下方有一块阴影之地。 "^-U#f>k
黄开轩瞟了眼对面松林,侧身滚到树影下,把军帽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M9Gs^
“团长,回指挥所吧,这里觉也睡不踏实。” 3nuf3)
黄开轩嘟囔着。 5zJkPki
李德志啼笑皆非,想了想问,“我们的弹药还剩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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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开轩没说话。 <B6@q4Q
李德志匐匍过来,搞下他脸上的军帽,“来的路上,我抓了一个俘虏。说敌人的指挥部在这片松林后面的二号高地上。” eydVWVN
“俘虏呢?”黄开轩的眼睛亮了下。 ln.kEhQ3B
“伤重而死。”李德志皱眉说道,“如果我们派一支敢死队,换上敌军服装迂回突袭,一举捣毁敌军指挥部,你觉得胜算有多少?” $mm =$.
“王均如向来惜命。他若敢把指挥所设在这块高地上,我还真要朝他竖下大拇指。”黄开轩把军帽重新盖回脸上,漫不经心地道,“这不是王均如的用兵风格。俘虏说不准就是王均如派出的死间。为的就是让你愉快地掉入陷阱……我是《三国》看多了。死间这种计策太高级了,还用不着浪费到你我头上。这就是俘虏临死前的胡乱谵语,想多拖几个垫背的。就这么简单。团长,你别用燃烧的双眼瞪我。隔着这顶军帽,我也能感受到你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我要提醒你的是:俘虏就是俘虏,尤其是伤重濒死的俘虏,人家没有义务给你说实话。” r`u}n
黄开轩话不无道理,但这个味道就是不对。 rUfW0
李德志恼了,沉声道,“继续死守?” sh.xp8^)^>
“不是你立下的守途牛山的军令状吗?”黄开轩翻了一个身,“不守,那干吗?” :1u>T3L.z
“你他妈的能不能好好说话?”李德志怒了。 khT&[!J{>
“你跟我回指挥所,我与你好好说。我的团长,在刚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回。你用这种态度对救命恩人,有点不大对吧。” ,CW]d#P|
两个人猫腰回到指挥所。说是指挥所,其实就是一个在半山坡刨出的简陋掩体。怒气冲冲的李德志来到平铺的地图前,大声喝道,“黄参谋长,你说这仗到底该怎么打?”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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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开轩竖起三根右手指,又再竖起一根左手指,“敌军三倍兵力于我。我部之所以能固守至今,无非仗着一点地利。弃地利,舍正而求奇,即冒着百分之九十的风险,去博取那百分之十的收益。这是蠢材干的事啊……一动不如一静。呃,团长,我不是说你是蠢材。你不怕死。我可真没见过几个像你一样不怕死的团长。” `;fh<kv
不怕死的,就不是蠢材了? PK1j$&F
李德志哭笑不得。 hT6:7_UD
“你想擒贼要先擒王。这是对的,三十六计第一计,但王均如不是王。他显然驾御不了他手下的三个团,否则也不是这种添油战术,让每个团平均出力,依次来攻。这是用兵大忌。王均如不可能不懂。他是没有办法。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谁想冲锋在前?都盼着别人出力自己摘桃呢。假如我是王均如手下的团长,我也这样打。所以我们面对着的是三个团,实际上每次也就是与一个团交手而已。我们的火力纵深配置再应付它三天三夜也没有问题。希望团长好好待在掩体,不要再乱跑就好。” 8)/i\=N3;
黄开轩叹口气,“《三国》里的王允,又是美人计,又是离间计,好不容易干掉董卓,以为西凉军就此完蛋。结果谋士贾诩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董卓所部李傕、郭汜便聚众十万,陷长安,挟天子,一刀两断斩了王允。这已经不再是一个温酒斩华雄的冷兵器时代,要想擒贼先擒王,更要斩其头,诛其心。这个诛其心我们目前做不到。就算我们奇袭成功,捉了王均如,还有李均如,张均如。” GkMNV7"m
“仗不是按着书本上的套路打的。世道人心才是真学问。”黄开轩的手指在地图上来回比画,“要我说呢,军部参谋部还真是一群蠢材。为什么要守途牛山?没必要的。围三阙一,虚留生路,才是正理。只要吕军长攻破太平桥,拦腰一钳,钉死此处,敌首尾不能相顾。敌115师必往途牛山而来,据险固守以图自保。我军完全可以集中三个师的兵力,一举击溃盘踞连城县的138师。再挟大胜之威,兵围途牛。围而不打。到时请一两位舌辩之士,115师也唾手可得。途牛山虽然险峻,不过死地而已。” T#Pz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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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讲完,李德志张口结舌,额头泌出一层黏密细汗。 oTZ?x}Z1
“这些话你向吕副军长汇报过吗?” "?,3O2t
“这本来就是吕副军长做的沙盘推演。我在一边看了。”黄开轩身体向前一倾,以那种要吐露机密的口吻说道,“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仗没这么打吗?太平桥不好打,敌135师号称铁军,那是实打实的从尸山血海里挣出来的名声。就算能攻下,吕军长175师的精华恐怕也要损失殆尽。没有必要去干这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 SCeZt [
李德志没话说了,半晌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那个二号高地真是王均如的指挥部。这位置也够突前了。说明途牛山,他们是势在必得。当然,这只是假设。黄参谋长,我还是想派一队人乔装突击,就算捉不到王均如,去探个虚实也是好的,若是能找到电报机或元件,我们能及时与军部及师部重新取得联系,那就更好了。” RAKQ+Y"nl
“这个我不反对,只要你自己不去参加这个突击队就可。子弹是真的不长眼的。” ANSv ZqKh
黄开轩话音刚落,一名士兵飞奔而至。 aKs!*uo0H
“团长,敌人又冲上来了。不对,是敌人押着许多老百姓当人肉盾牌……我们怎么打?” FtN1ZZ"<*
李德志一惊,抓紧望远镜往松林那边瞧去。 []Cvma1\
数百个饥民模样的百姓正被刺刀驱赶,跌跌撞撞往前走,一个个面容惊恐,哭声震天。不时有人摔倒。有人拼尽全力在喊,“不要开枪”。太阳的光在他们身后那些刺刀的刃尖跳跃,连成明晃晃的一根线。刺眼。其中一个饥民分明就是李德志在刘庄时所见到的那个要卖掉自己换两个馍给弟弟的小姑娘。那个眼里始终没有一滴眼泪的小姑娘。 bG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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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志对这个小姑娘记忆极为深刻。 TRz~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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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牵着她弟弟的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走得不慌不乱。 ezTu1-m
很多年前的李德志,就是这样被姐姐李带娣牵着手,走出了那个兵连祸结、灾荒不断的故乡。而这个眼里没有一滴眼泪的小姑娘,与小时候的李带娣真像啊,单薄,倔强,肯舍命为弟弟付出所有。也正是这个缘故,李德志才在刘庄动了恻隐之心。 S-Va_t$
黄开轩一把夺过望远镜,咒骂道,“操他妈的王均如。传令下去,开枪。” /rp4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