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多萨:写一部长篇小说,你要用很多时间吧? "uCx.Q9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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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光是写,倒不用很长时间,那很快。《百年孤独》我不到两年就写完了。不过,在我坐在打字机旁动手之前,我花了十五六年来构思这部小说。 P"_x/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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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家长的没落》,你也用了这么多的时间才酝酿成熟。那么,你用了几年时间才动手写《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呢? m^h"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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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三十年。 je.j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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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为什么用了那么长时间? -:m;e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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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小说中描写的事情发生在一九五一年,当时,我觉得,还不能用来作为写长篇小说的素材,只能用来写篇新闻报道。可那时候,在哥伦比亚,新闻报道这种体裁的作品还不太流行,而我又是一个地方报纸的记者,报社对这类事情也许不大感兴趣。几年之后,我开始从文学的角度来思考这件事。但是,只要一想到我母亲看到这么多好朋友,甚至几位亲戚都被卷进自己儿子写的一本书中去会不高兴,我又犹豫不决了。不过,说实话,这一题材只是在我思索多年并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之后才吸引住我的。问题的关键是,那两个凶手本来没有杀人的念头,他们还千方百计地想让人出面阻止他们行凶,结果事与愿违。这是万不得已的,这就是这出悲剧唯一真正的新奇之处;当然,这类悲剧在拉丁美洲是相当普遍的。后来,由于结构方面的原因,我又迟迟没有动笔。事实上,小说描写的故事在案件发生之后二十五年才算了结。那时候,丈夫带着曾被遗弃的妻子回到镇上。不过,我认为小说的结尾必须要有作案行为的细节描写。解决的办法是让讲故事的人自己出场(我生平第一次出场了),使他能在小说的时间结构上笔意纵横,奔放自如。这就是说,事隔三十年之后,我才领悟到我们小说家常常忽略的事情,即真实永远是文学的最佳模式。 +H_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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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海明威说过,对一个题材既不能仓促动笔,也不能搁置过久。一个故事装在脑袋里那么多年不动笔写出来,你不会着急吗? 8iD_md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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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说实话,如果一个想法经不起多年的丢弃,我是决不会有兴趣的。而如果这种想法确实经得起考验,就像我写《百年孤独》想了十五年,写《家长的没落》想了十六年,写《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想了三十年一样,那么,到时候就会瓜熟蒂落,我就写出来了。 x2/|i?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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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修改得多吗? ;=hl!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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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在这方面,我的工作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年轻的时候,往往一口气就写完,然后一式打几份,进行修改。现在我边写边改一行行地改,这样写一天,我的稿纸干干净净,没有涂改勾划,差不多可以送交出版社了。 wC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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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撕掉很多稿纸吗? ~*V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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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不计其数。 4XQ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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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总是打字吗? gGN[Aq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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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是的,我用电动打字机。如果出了错,对打的字不太满意或者只是因为打错了字,不管是由于我自己的坏习惯、癖好还是由于过分审慎小心,我就把稿纸撤下来,换上一张新的。写一篇十二页的短篇小说,我有时要用五百张稿纸。这就是说,我有个怪脾气:我认为打字错误等于创作错误,这个毛病我改不了。 E@"+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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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许多作家不适应电动打字机,你没有这种情况吧? Y:G6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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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我没有。我和电动打字机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使用这种打字机我简直无法进行写作。我认为,一般地说,各种条件舒适,能够写得更好。有一种浪漫主义的神话,说是作家要想进行创作,必须忍饥挨饿,必须经受磨难,这我根本不相信。吃得好,使用电动打字机,能够更好地进行写作。 ' rH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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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在接受采访时很少谈到你正在写的作品,那是为什么? W$N_GR'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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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因为我正在写的作品是我私生活的一部分。老实说,我对那些在采访时大谈其未来作品情节的作家倒感到有点可怜。因为这证明,他们的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他们想把在小说创作中解决不了的问题拿到报刊上来解决,以求自我安慰。 ;7 i0ko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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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可是你常常跟你的知己好友谈论你正在写作的作品。 v@`#!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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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这倒不假。我是要他们干一件苦差使。我只要写东西,就常常跟朋友们谈论。用这种办法,我就能发现哪儿写得成功,哪儿写得还有缺陷,这是在黑暗中认清前进方向的一个诀窍。 s[h'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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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把正在写的东西讲给别人听,可是几乎从来不让别人看。 }0?6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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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从来不让别人看。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条我必须遵循的准则。实际上,我认为,在文学创作的征途上,作家永远是孤军奋战的。这跟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一模一样。是啊,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正在写的东西。 <|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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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认为,最理想的写作环境是什么地方? }{:H0)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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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上午,我需要安静;晚上,我得喝点儿酒,跟至亲好友聊聊天。我总感到,必须跟街头巷尾的人们保持联系,及时了解当前情况。我这里所说的和威廉·福克纳的意思是一致的。听说,作家最完美的家是烟花柳巷,上午寂静无声,入夜欢声笑语。 ~y_TT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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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咱们着重来谈谈写作技巧吧。在你漫长的写作生涯中,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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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首先,是我的外祖母。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仿佛是他刚亲眼看到似的。我发现,她讲得沉着冷静,绘声绘色,使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我正是采用了我外祖母的这种方法创作《百年孤独》的。 e<l W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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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那么是她使你发现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吗? #I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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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不是她,而是卡夫卡。我认为他是采用我外祖母的那种方法用德语来讲述故事的。我十七岁那年,读到了《变形记》,当时我认为自己准能成为一个作家。我看到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莎一天早晨醒来居然会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于是我就想:“原来能这么写呀。要是能这么写,我倒也有兴致了。” v/8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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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为什么这一点引起你那么大的注意?这是不是说,写作从此可以凭空编造了? J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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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是因为我恍然大悟,原来在文学领域里,除了我当时背得滚瓜烂熟的中学教科书上那些刻板的、学究式的教条之外,还另有一番天地。这等于一下子卸掉了沉重的包袱。不过,随着年逝月移,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话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事务无论多么荒谬悖理,纵有一定之规。只要逻辑不混乱,不彻头彻尾地陷入荒谬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义这块遮羞布。 `HgT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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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还得不陷入虚幻。 Cq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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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对,还得不陷入虚幻。 QZ"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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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很讨厌虚幻,为什么? er,R}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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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因为我认为虚幻只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而虚幻,或者说单纯的臆造,就像沃尔特·迪斯尼的东西一样,不以现实为依据,最令人厌恶。记得有一次,我兴致勃勃地写了一本童话,取名《虚度年华的海洋》,我把清样寄给了你。你像过去一样,坦率地对我说你不喜欢这本书。你认为,虚幻至少对你来说,真是不知所云。你的话使我幡然醒悟,因为孩子们也不喜欢虚幻,他们喜欢想象的东西。虚幻和想象之间的区别,就跟口技演员手里操纵的木偶和真人一样。 :bW}*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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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从文学创作和写作技巧的角度来说,除了卡夫卡之外,还有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影响? mDvZ1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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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海明威。 {_ww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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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并不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 X;v/$=-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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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他不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但是个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他有句名言:他说,短篇小说仿佛一座冰山,应该用肉眼看不见的那个部分作基础。也就是说,应该以研究、思索、经过搜集然而没有直接选用的材料作为基础。是啊,海明威让人获益匪浅,他甚至告诉你如何去描写一只猫拐过一个街角。 3kdTte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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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格林也教给你不少东西,我们有一次谈到了这一点。 4bhm1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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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是的,格雷厄姆·格林确实教会了我如何探索热带的奥秘。一个人很难选取最本质的东西对其十分熟悉的环境作出艺术的概括,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是那样的多,以至无从下手;要说的话是那样的多,最后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4NQS'*%D
我兴致勃勃地读过富有观察力的哥伦布、皮卡弗达和西印度群岛编年史家的作品,我还读过戴着现代主义有色眼镜的萨尔戈里、康拉德和本世纪初拉丁美洲热带风俗作家以及其他许多人的作品。我发现,他们的观察和现实有着非常大的差距。有些人只是罗列现象。而罗列的现象越多,眼光就越短浅;据我所知,有的人则一味地雕词琢句,咬文嚼字。格雷厄姆·格林非常正确地解决了这个文学问题:他精选了一些互不相干,但是在客观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真正联系的材料。用这种办法,热带的奥秘可以提炼成腐烂的番石榴的芳香。 E4HG`_c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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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还从什么人那儿受到了教益,你记得吗? t=~al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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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大约二十五年前,我在加拉加斯聆听过胡安·博什的教诲。他说,作家这个职业,他的技巧,他的构思才能,甚至他的细腻隐蔽的描述手段,应该在青年时代就融会贯通。我们作家就跟鹦鹉一样,上了岁数,是学不会说话的。 V(=~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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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从事新闻工作,对你的文学创作有些帮助吧? CP |N2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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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是的,但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它使我有效地掌握了语言这个工具。新闻工作教会我如何把故事写得有血有肉。让俏姑娘雷梅苔丝裹着床单(白色的床单)飞上天空,或者给尼卡诺尔·雷依纳神父喝一杯巧克力,就能使他腾离地面十厘米,这些,都是新闻记者的描写手法或报道方式,是很有用的。 5sM-E>8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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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一向很喜欢电影。作家也能从电影里学到有用的东西吗? Od^y&$|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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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我不知道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就我本人而言,电影既有长处,同时也有不足之处。不错,它让我看到了形形色色各种形象,但是我现在认识到,在《百年孤独》之前的我的所有的作品里,我都过分热衷于描绘亲眼看到的人和事,甚至还考虑到了取景的视点及角度。 E6Nku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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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多萨:你现在一定想到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部小说。 hh{4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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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是的,这部小说的风格和电影脚本极为相似。人物的活动仿佛受着摄影机的操纵。当我重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摄影机在工作。今天,我认识到,文学手段和电影手段是不尽相同的。 %TPnC'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