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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原创 / 短篇小说 《采石工的故事》3800字
《采石工的故事》 ·短篇小说· 明日是最后的期限！
“要他没我，要我没他！”沈少元像冬季里的一头目光忐忑的驼鹿，把这八个字咀嚼得一片苦涩。
此时，八个字里的“他”，恰似一只乖巧的小虾，正蜷缩在沈少元男人臭哄哄的床铺的另一头。沈少元在信号灯光里把视线从这八个字上挪开，沉重地爬到他的脸上，然后那目光就在他的脸上游弋、审视、思考、舔犊、啸叫……沈少元真不知道这人世间还会有谁比自己此刻的心境更痛苦、杂乱无章的了？他相信绝不会有的！这坚定的想法就像轮辋压在钢轨上一样结实。
沈少元的目光就这样在他的脸上和信笺上的八个字之间，重重叠叠地交织出错综复杂的感情世界。
沈少元知道他还没有走进梦乡。从他轻微翕动的眼睫毛上，沈少元揣测这娃的心事想得一定很有份量。他是一个机溜、乖巧的娃。采石场的工人们也许早已忘记了他的大名，都管他叫小石头。小石头的亲阿大桂喜来是沈少元班里的采石工，一年半以前，矽肺病和忧伤联手掳走了他四十二岁的生命。而小石头三岁上就成了有阿大没有阿妈的尕娃（他阿妈因为忍受不了桂喜来游荡不定、没有个着落的家的采石工生活，一狠心把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男人扔下了，另投了一个有家的男人的怀里）；后来桂喜来这一走，就把小石头从里到外走成了一个孤儿。谁愿意收养小石头呢？平日工友们闲暇时惹小石头玩一会儿，也都觉得娃子憨敦敦怪疼人的，权当了解闷的小玩具，若真让谁一辈子养在身边，有谁个肯背这个包袱？别说个人，就连队里都咬定这样的事不属于队里的职责。没有办法，小石头就暂且做了流浪娃，今天睡李卯的铺，明天躺倪炮手的床，第三天又钻班长沈少元的被窝。吃饭吃的也是百家饭。就这样流浪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小石头除了在梦里脸上显出干干净净、光光亮亮的，一旦醒转来简直就是个小泪人儿。那时候倪炮手倒是想领养他，哪里知道一封家书回去讨来的是媳妇一顿野骂。四班的庄亮想把小石头交待给他无儿无女的阿姐，庄亮姐夫却回信说都六岁的娃了，懂事了，养不牢实了。小石头没有人要。小石头整天的流呀流泪，这样长长得流呀，有一天小石头的泪就终于把沈少元的心揉软了。后来沈少元一提起那些天的感觉，就说，心里就像有一只小手在揉呀揉呀揉；揉了一腔酸水。这以后小石头就有了一个具体的新阿大。
沈少元把这一节故事记得很牢实。
现在沈少元想：你沈少元十八岁上铁路做采石工，一做就晃过去了十三个年头，为什么一颗心还是柔软柔软的像面团团一样呢？与石头摔摔打打了整十三年，为什么就摔打不硬你的一颗心呢？这个问题刘少元早已想得稀烂了，眼下重新拎出来追问，就觉出从头到脚都浸在一缸热水里。燥燥的。
沈少元又去看那八个字，一边在心里自言自语：王娟呀王娟，你的心也是肉长的哩！
沈少元想：沈少元你这是又打算犯懵哩！你当初养下小石头工友们就把你犯懵的话戳进你耳朵里，你硬生生把工友们的劝抵挡在耳朵外边。你只会说，不能送福利院，小石头才六岁。他想他阿大。谁让他是桂喜来的娃娃！桂喜来是怎么死的？！你只会说，小石头太可怜！小石头需要一个阿大踏踏实实疼他！没有人疼爱的娃今后的日子该有多苦？弄不好走上了邪道，长大了成一个废人。你尽想着小石头了，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没错，小石头眼下喊你阿大，可是，他是你沈少元亲生的么？不是！你们两个没有一星半点蛛丝马迹的血缘关系。
沈少元的自语声又走出了嗓子：他喊我阿大，他是想有一个自己的阿大呢！别的娃都有亲娘老子，六岁的小小娃娃没有阿大多可怜！
沈少元拿目光抚摸着小石头稚气的小脸，就有一种酸楚的情绪在用锯扯他的心。
沈少元想：沈少元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你自己多可怜？你一个铁路工程局的采石工，你别说和大都市的同岁人比，就在本系统，你也是个“下里巴人”，路局的人瞧不起你，工程局你也属于最底层的公民哩！你十八岁就和石头粘上了，一天一天的吃石灰粉，吃成了一个一级矽肺病，你把道碴砸得成吨成吨的运出大山，去铺轨，铺了多么长多么长的铁轨，兴许能从北京铺到广州了吧？可是你至今还没有睡过卧铺；你十八岁上几十个汉子就睡一个大工棚，一挤就是十三年；你二十岁就尝尽了频繁搬迁的滋味：队随段走，段随处迁……铁路铺好了你就搬家，挪呀搬呀，赶往一处没有铁路的地方，新家支起来，就去为铺下一条新干线砸石头。十三年你搬过多少次家——不，你么时候有过家？你的家就是一口箱子，一卷铺盖。再翻一个年你就三十二的汉子了，处上一个弯子(女朋友)你容易吗？“采石场的小伙子可爱，石头可怕”！“誓死不嫁工班哥”！处里、段里那些姑娘们的口号你扔到脑袋后头去了吗？不是王娟，哪个姑娘家会相中你沈少元？你不可怜么？！
信号灯黄灿灿的灯光把沈少元的剪影摇晃得左左右右、长长短短。沈少元摸过笔，在“要他没我，要我没他！”八个字下面疼出了第十一道苦涩的痕迹。
沈少元在心里自语：王娟呀你真是敢爱敢恨哩！我真想不透你这个女人！我们可是在一起睡过的呀！这一声自语一下就把他的思想甩了一个急转弯，于是，王娟的裸体就美在了他记忆的荧屏上，他便在这荧屏上又一次看见了王娟那一对青春活泼的乳房，还有浑圆光洁的白白的像水蜜桃一样的臀。真是馋人哪！真是感动人哪！真是舒坦人哪！真是温暖人哪！沈少元想着想着，不由就阖起了双眼，想得阳具热火朝天。他迟迟不肯挑起眼皮子，他怕看见了小石头，怕看见这间臭哄哄挤了二十九个汉子的工棚。他渴望着王娟香喷喷的裸体和温暖的慰藉。他甚至对失去了王娟以后的日子有了真实的体验：失意、忧伤、痛悔……他十分清楚，一旦失去了王娟，他这一辈子就别再指望得到女人的爱了！他们队里的光棍汉子还少吗？不！不！一阵凄厉的呐喊陡然在沈少元的胸堂里炸得血红血红。他睁开眼睛，仿佛刚刚挣脱了一场揪心的苦梦。他想立刻冲出去，冲向那十七公里外的302队去寻王娟——即使远在天涯海角，他也要立刻见到王娟，然后对她说，我要你！我要你！
可是，他看见了小石头。小石头就坐在铺的那一头，圆圆的小眼睛闪烁着不安和乞求。他从那一对圆圆的眼睛里读懂了小石头的话语：阿大，你不要小石头了么？！
沈少元把目光冷在小石头的脸上，下力气在心里警示自己：沈少元你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一定要把心硬成一块石头！明日是最后的期限。你现在冲出去，就意味着你走进了幸福！小石头和你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你养着他犯的是什么懵呀？你一个无权无势无钱的采石工相上个女人容易吗？然而，沈少元坐着没有动。这很让沈少元困惑：沈少元你为什么还不走？你的双脚是被旁人捆绑了么？是被谁呢，是小石头——那个流浪的小石头；偷窃的小石头；仇恨这个社会的小石头？是的，你不忍心小石头日后走上这样一条道！小石头也不情愿遭遇这种命运哩！这样，沈少元和小石头就合力捆牢了你的双脚。
这样子，沈少元就寻到了自己双脚为什么挪不动的根源。
这样子，沈少元的想法又跳到了王娟的身边。
王娟，我问问你，你是不是情愿看着这娃娃走向废人、坏人呢？！沈少元在心里问得既凶狠又忧伤。小石头和我钻了一年多的被窝，吃了一年多的父子饭，我疼他他也离不开我哩！兴许沈少元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一口暖心的小火炉了！你让我撂下他么？把他从我心头像割肉一样撂掉么？
弦月的光柔亮了窗框上的塑料薄膜，显示出温柔的乳白色。沈少元原是极欢喜月色的，此时他凝视着柔在塑料薄膜上的月色，却对这往日钟情的颜色，有了一种血色的极度夸张的灼热地感觉，他感到自己从脑袋到双脚，乃至五脏六腑都在膨胀，在燃烧，他恍然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口沸腾的油锅……
沈少元蓦然挺直了身躯，熄灭信号灯，疾步冲出了工棚，像一匹烦燥的豹，一头扑进了澡堂子。
所谓的澡堂子，也不过是一顶简易的工棚，没有大池子，更谈不上淋浴，只有几口大缸，一床潮渍渍的毯子遮挡着澡堂子的门洞；夏天的日子门洞敞着怀，用不着任何东西遮羞。有些工人为了图省事、贪畅快，常常是冲干净了身子就一丝不挂回工棚。采石场属于男人的世界，就连队里医务室的两个医生也是下巴生胡茬的角色；偶尔来几个工友的媳妇，最多也就和自己的男人荤荤素素十来天就走人，剩下的还是清一色的男人。桂喜来活着时候讲过一句话，很形象：采石场的苍蝇、蚊子都是不下蛋的货。
沈少元扯光了衣服裤子，把自己用泛着春寒的冷水从头到脚浇得稀里哗啦；他就这么浇呀浇，接受着冷水的刺激，巴巴盼着能在这刺激中收获些许清醒。
他嗷嗷地扯起嗓门吼叫，像一匹受伤的豹，不时穿插着粗粗重重的喘息。可是，么样子也喊不灭浇不灭心头的烦躁。今天的水似乎也是滚热的……他累了，一屁股砸在水汪汪的地上。他听见了山外边一声声火车的长鸣。他想：新干线就快铺好了，采石工又该搬家了！沈少元心里漾起了欲哭的感觉。这时候，有一个声音恍恍惚惚、近近远远地飘进了他的耳朵：沈少元呀沈少元，你这是犯什么懵哩？这样子捉弄自己？你三十大几的一个“下里巴人”，相上个女人比蹬天还难呐！小石头是你什么人，亲儿子？你撂掉了这个包袱，眼前就是王娟的爱情和温暖的幸福的家哩！这声音像一道闪电击打在沈少元赤条条的身坯上，他一个激棱腾空跃起，挟裹着满身泥水，冲出了澡堂，旋即便溶进了早春的月光里。
他挥舞着双臂，放声啸叫：不！不！不！沈少元你必须两个都要——王娟和小石头！我两个都要啊——！然后，沈少元就在这啸叫声中跪了下去，于是，月光便把他奔放着阳刚之气的裸体雕塑在了空旷的广场上。
备选题：《月光下的裸雕》《爱的抉择》
个人简介：
当过兵，做过工，从事过某国企党委办秘书工作。先后在<<中国周刊>>、<<安徽日报>>、<<黄河>>、<<作品>>、<<中国海洋报>>、<<西部法制文学>>、<<文艺报>>、<<小说与故事>>、<<散文选刊>>、<<金城>>、<<延河>>、<<钟山>>、<<博览群书>>、<<当代小说>>、<<滇池>>、<<莽原>>、<<北方作家>>、<<西藏日报>>、<<青年记者>>、<<江河文学>>、<<青春期健康.家庭文化>>、<<芒种>>、<<花溪>>、<<清明>>、<<新闻战线>>、<<华西都市报>>、<<雅风>>(新西兰)、<<月读>>、<<西湖>>、<<新安晚报>>、<<参花>>、<<连云港文学>>、<<师友月刊>>(台湾)、<<春风>>、<<中国绿色时报>>、<<文学青年>>等上百家报刊发表各类体裁文学作品一百五十余万字；编著出版图书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或转载。以小说、随笔、散文创作为主，偶尔写诗。从未申请过加入任何协会。
作者：小李文竹(职业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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