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我看见父亲背着一个大大的木甑，木甑里盛放着热气腾腾的包谷饭，一步一步向小村口的木碓走来。 FHbw &
其时天上正下着白花花的凝冻，路边的草木、瓦房和乡间小道上都结冰了，父亲脚上缠着防滑的稻草绳，佝偻的腰被木甑压成了一张瘦瘦的弓，远远一看，似乎和路面贴成了一条线。 mKhlYV n
这当然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在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里，记忆中一个与碓有关的镜头，因为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所以碓的身影就随着长在故乡的那些物事，从我记忆的边沿地质朴朴地就拱了出来。咂摸着碓窝里溢出来的五谷杂粮的香甜味道，沉甸甸的笔尖循着木碓纵横交错的纹路，立刻就找到了运行的方向。 Dv-ubki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小村很古朴。古朴的老土碗里装满香气扑鼻的包谷酒，旱烟袋里的烟叶在宁静的夜晚忽明忽暗地燃烧，牛轭头套在水牛或者黄牛的脖颈上，牛很听话，泥土翻飞，笔直的地垄沟里撒上了玉米、乌洋芋、凤尾、红裨、高粱、苦荞……水田里的稻子扬花了，包谷嘴上挂红穗了，乌洋芋开花了。炊烟在没有风的时候笔直地刺向天空，有风了，就弯弯绕绕地幻化成一条蛇，伴随着鸡鸣狗吠、牛哞羊咩的声音，在村子里荡来荡去…… C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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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铁环也追随着炊烟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里窜来窜去，路过村口的木碓前，我看见木碓的大嘴饥渴地张开了。原来，田地里的庄稼熟了，碓的营养全部仰仗于一个季节里接踵而至的五谷杂粮，没有这些营养的滋润，碓就不成其于碓，碓只是一截冰冷的木头，一旦被赋予了庄稼的名义，碓就有了灵气，有了书写并镌刻一个时代符号的伟岸性格。 N1jJ (}{3
那个年代，电是奢侈品，于是小村口的木碓就变成了公碓。公碓就静静地匍匐在小村口的一棵槐花树下，碓的腰身是一棵大大的紫木树刨制而成的，从腰身处横穿过一根圆木为碓的两只手，稳稳当当地匍匐在地上。为便于踩踏，腰身的尾巴处被修整成方木状。其实碓一年四季都在陪伴着村民们忙碌，平时喂猪用的芭蕉宇、洋芋块、嫩包谷，村民们用个背篓背来，往碓窝里一倒，大人小孩往碓尾的方木上一站，“呯咚，呯咚！”不一会就把这些核状的、块状的东西舂成了细屑，拿回家熬成猪食，猪的一日三餐就有了着落。一家舂完了，打盆水往碓窝里冲一冲，下一家接着来。到小村口舂碓，完全不必担心刮风下雨，大大的槐花树就是一顶天然大伞，一场大雨下来，树上滴滴答答滴着雨水，树下却干净得找不到一丝水的痕迹。 7wwlZ;w
因为村里没有碾米机，收了稻谷，乡亲们就一拨接一拨地把稻谷背到木碓旁边来，用碓舂。我们小孩子最没有耐性，眼看着那木碓起起落落折腾了大半天，凑近一看，还是谷多米少，于是就扯个谎谎到一边玩去了。玩了大半天，听见母亲叫我们：快来撑起口袋装米喽，再偷懒回去米渣渣都得不到喝一口。于是我们大呼小叫回到木碓边，刚才还裹在稻壳里的大米白白胖胖地展现在眼前，一股浓浓的米香味漫溢在槐花树下。 !-Md+I_
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你们看着舂碓很难是吧，不经一番寒霜苦，哪来腊梅放花香。人勤地不懒，懒的是眼睛，尽最大努力剥开稻壳，才能吃到香喷喷的大米，希望你们也像舂碓碾米一样去做人、去读书。”当然啦，对这些充满着浓浓哲理性的语言我们一点也不理解，只想着赶快把米背回去，吃上一顿朝思暮想的大米饭。现在回想起父亲的话来，才发现我对这与碓有关的哲理领悟得太晚了，于是对小村口的木碓愈发膜拜和崇敬起来。 n<66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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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碓最忙碌的时候要数快过年的时候。过年了，小村口的碓就成了神。老年人打来一盆水，里里外外把木碓擦洗一遍，还要点上几炷清香，很虔诚地插在大槐树下，奶奶说，快跪着，拜碓神，没有碓神，就没有小村，没有小村，就没有我们的衣食。拜完了，就一家接一家的舂粑粑。刚从田地里收上来的包谷，磨成面，放木甑里蒸熟了，背到木碓边，往碓窝里撒上几滴香油，热乎乎的包谷饭倒进去，木碓的大嘴一上一下地咀嚼着这些土地衍生出来的精灵，老人们把粘在木碓舌头上的玉米糊往下循环往复地褪，最后包谷饭变成了软绵绵的糍粑，放模具里一按一平整，就变成包谷粑粑了。 cO/.(KBF
还有的人家舂糯米粑粑。那年月，一年四季除了逢年过节或者生娃儿坐月子能够看见几粒米星子，平时能吃上一顿米饭的人家必定是村子里生活比较殷实的人家，更别说把白花花的大米做成粑粑了。我家自然舂不起米粑粑，于是大槐树下就多了一些家境不殷实人家的孩子。舂米粑粑的乡邻也不抠，眼看颗颗粒粒的大米变成了黏乎乎白胖胖的糍粑了，大人很大方地扭下一坨来递给我们，我们拿着就狼吞虎咽地一边吃去了。把蒸熟的大米捣碎了，热气还没有散去，趁热把糍粑从碓窝里拿出来，放案板上来回揉搓，然后在印有各种图案的模具上成型。“花开富贵、财源广进、四季平安、风调雨顺……”每一个元宝状、月亮状的粑粑上都写满了乡亲们对美好生活的祝福和祈盼。 R*z:+p}oHy
大槐树还在，木碓的印迹还在，可是背着木甑从小村的入口处接踵而来的乡亲不见了，碾米机、粑粑机遍地开花，嚯嚯咻咻地喘息几声，米们包谷们红稗们凤尾们就变成了粑粑，从铁质的大口里干净利落地吐了出来，曾经的劳累和汗水一去不返。而木碓静静地躺在我家的瓦屋下，遮盖了一张宽宽大大的塑料布。细睹木碓的纹理和皱褶，我才知道，原来有关碓的岁月可以刻骨铭心地记住，却拉不住历史前进的步伐，找不回光滑的碓窝里喷薄出来的丝丝清香，但是铭记，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XyytO;X M-
哦，岁月之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