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刚招工下井的那会，我是一百个不情愿。那时我在外地一家KTV歌舞厅做楼层经理。接到父亲打给我的长途电话时，虽然在出来打工之前就知道自己迟早要回到老家，回到父亲为之劳苦半生的煤矿，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因为我那时还不想回去。虽说是打工，却过着还算舒服的生活。 R_N:#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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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父母亲都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招工，并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说，招工机会难得，爸也知道你不想回来，知道你不想下井，可不下井怎么办呢，你现在是年轻，以后呢，煤矿毕竟是国家大型企业，国营单位，虽然国家在早几年就打破“铁饭碗”，但在煤矿人的眼中，有一份工就是一辈子吃穿不愁的保障。打工不是长久之计，不为你自己，也要为我们考虑、着想吧。如果你在外面真的有本事，买了房把我们也接去，那你就在外面打工我们也不会逼你，问题是你在那忙活了几年，一点头绪也没有。还有你刚处的对象她们家也希望你回来上班。我连着接了几次电话，心中也有些动荡，是啊，现在自己很年轻，以后呢？父母说的不无道理。禁不住父亲的好说歹说，还有我对女友的牵挂。于是，我在1998年春天下定决心辞了那里的工作，与几位关系好的打工认识的朋友告别了一下，便匆匆踏上北回的列车，告别了自高中毕业就来到这座生活了几年的南方城市。 vmX"+s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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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拿出户口簿、身份证等一应证件，父亲陪着我排队登记。虽说是煤矿招工，只要身体健康，不论高矮、美丑，只要能出力就行了。可矿上还是很认真地为每位参加报名的小伙子们进行体格检查。查看有无传染病、皮肤病及内脏是否有过病变等。 fU+P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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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检以后在家休息了两天。矿里公告栏上便贴出了通知， 上面有我的名字。那天中午，全家知道我招上工后都很高兴，女友也高兴地请了一天假过来祝贺。母亲特意到菜市场多买了一些菜，并为父亲买了一瓶大曲酒以示庆贺。饭间，父亲扬着被酒精烧红的脸说，这下好了，干上工了，有个正经职业，不会再东奔西跑地在外地晃荡了，安心干上几年，买套房子，就算在矿上扎下根了。煤矿虽说脏点、累点、又是危险行业，可各项福利待遇还是不错的，有保障。干活时多长个心眼，按章操作，注意一点就行了。我和你妈也省下心来，一心培养你弟你妹上学。父亲借着酒意说了很多，包括那时我不好好上学，弄得最后还是没有脱离煤矿。又发了一通牢骚，后来迷迷糊糊地说晚上还要上夜班呢，我第一次扶着父亲到了里屋床上。不多会儿，父亲便打起了呼噜，沉沉地睡去。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干了半辈子煤矿，家中还算过得去。正要离去，看到父亲的手还在被子的外面。我正欲拉过被子盖住，蓦然想起了朋友曾问过的一句话：“你端详过父亲的手吗？”我重又坐在父亲的身边，双手轻轻托起父亲的一只手，这是怎样的手啊！右手中指和食指被廉价劣质香烟熏得焦黄，皱裂的皮肤口子里有未被洗掉的煤灰镶嵌在里面，手背处有几处伤疤，磨出的厚厚老茧殷实地贴在手掌里，指甲缝里也有黑黑的未被抠出的污垢……印象模糊中，父亲的手好象从未洗干净过。我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的右手放进被子里，又托起父亲的左手，这只手和右手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无名指没了指甲，少了一骨节。我记得很清楚，这是那年父亲在井下被工字钢挤的。那时只知道父亲碰伤手了，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就又上班了。没想到，却少了一骨节。我心中一阵阵难受，这就是我矿工父亲的手啊，这就是千百万矿工的一双手啊！这双手和我见过的城里人白皙、细嫩的手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不是朋友的一句问话，我从没想过要细细地端详父亲的手。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父亲的手留有——伤痕。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这双细皮嫩肉无一丝老茧的手，很快就会变成和父亲、和普天下矿工一样丑陋、一样布满沧桑、遍布沟壑但很结实有力的大手。 :50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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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与其他几十名新工人接受为期两周的短暂培训。这段时间是每个走上工作岗位的人最后一次坐在教室中，听集团公司以及本矿安监人员上安全规程课。培训结束，我们刚招的一批新工人被分配到矿掘进系统的几个区队。我进了掘进二区，区领导为我们作了简单的欢迎会，就为我指定了一位老工人做我的师傅。 2+R v{%
1998年4月18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我穿着崭新的工作服、胶靴，戴着矿灯安全帽，带着好奇与激动，自认为很神气地随着师傅走出更衣室往井口走去。说自以为神气，也许有那么一点，听说这次从报名到体检近百人，有四十个兄弟被淘汰，你想这六十名多幸运，骄傲心理总归有一点吧。 L{&U V0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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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培训时曾不下数次地反复琢磨，我们这些新世纪的青年为什么非要到矿上、非要去下井呢？在与几位一起被招上工的新工人闲谈时，我就对他们说出了这样的疑问。那位有点瘦的叫淮北的说，说实在的我也不想下井，趁年轻出去到大城市闯闯、拼搏一下，像很多打工的一样，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可父母就我一个儿子，每次向他们提起，他们就唉声叹气地说，矿上有保障呀，退休老有所养啊等等，他们总想让我在他们身边，总希望我也来继承他们所谓的事业。所以打工也只是我的一个梦想。还有我就弄不懂父母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的好听字眼不用，偏偏为我取名叫淮北，一个城市的名字！我知道在我们淮北煤矿上，别说叫淮北的人名很多，就是以矿为名字的人也很多。有人开玩笑说，有一群煤矿工在前面走着，你在后边喊上一句淮北或什么什么矿，准有好几个人回头张望。可见淮北煤矿在当年父辈们心中的感情，把淮北、矿用到孩子的名字上，以此来纪念1958年大规模开发建设淮北煤田的光辉历史。皮肤微黑但很健壮的赵亮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并不是适合每个人。年前，我与两位同学出去到上海打工，唉！受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像我们只是初中毕业，没有文凭、技术，大企业、工厂又进不去，只能在私人开办的小厂、饭店帮工。一个月累死累活的开了几百元钱，去掉房租，水电费、暂住证等费用，到手的也剩不了几百元。和我一起去的小山在一家饭店里干了十几天，实在受不了饭店老板的苛刻，便提出不干了，向老板讨要工钱，工钱不但没要到，反而被老板喊来的人揍了一顿，身份证还被扣押了几天。虽说煤矿苦点、危险点，可工资能保证按月发，又是在自己家里。略显高大魁梧的峰峰说，我也打过工，在苏州时，一位只有高中文凭的熟人，就是在一家大企业做销售的，一个月能净剩两千多元呢。成天西装革履的，背个文件包，拿着手机，东来西去的，很是神气，羡慕死人。这年头，没文凭可不行，没能力更不行，像我们只能下井干煤矿，做苦力，唉，我也知足了，不知足又能怎样呢！？那天，我听着工友们的闲聊，心里也是不平静，我也是打过工的啊，知道其中的艰辛滋味。每当我满头大汗地在井下吃力地推着装满煤的矿车，我真的想过放弃煤矿上的工作出外另寻门路。可一想到打工也有打工不能如愿的地方，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 MX|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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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8日早晨上的第一个班始终让我记忆犹新。随着师傅走进了副井带着钢筋卷帘门的罐笼中抓紧扶手，在地面和井下打点工的操作下，罐笼快速地向地下六百米深的煤井沉了下去。那一刻，我心中一片空白，没有了先前听说下井的新鲜感觉，有的只是紧张，心在一刹那间随着罐笼的落下而提到了嗓子眼，身体被快速下滑时带起的冷风起了鸡皮疙瘩。进而迸发出了一丝担心，如果提升罐笼的钢丝绳一下断了会怎么办啊？还好罐笼在快速地下滑了两分钟后，平稳地一毫不差的停在了下井口的平台，那如此的平稳又让我觉得犹如在城市打工的那家歌舞厅的电梯一样，沉稳而安全。 'V&Y[7A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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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师傅排着队缓缓走下铁制舷梯，向着本班干活的巷道走去。一路上，第一次下井的我东张西望。看着现代化的矿井、拱形的岩石巷道、峒室，很是新奇。进入大巷，师傅叮嘱要走人行道。大巷内，进出两道钢轨如黑色地龙一样延伸到地心深处，头顶日光灯管发出雪白的光，让我感觉仿佛置身于城市的地铁中。此时此刻，不免由心底生出一番感叹，正是千百万矿工们巧夺天工的技术和力量以及现代化的设备，才使深埋地下几百米、有着亿万年之久的煤被挖掘开采出来，为亿万人民送去光和热。 ST dNM\+
记得那天一个班都没干活，看师傅光着膀子又是清理煤，又是推大车，满脸汗水地忙碌着。班中放了两茬炮，每次那煤灰夹着炮烟把我呛得直咳嗽，虽然带着防尘口罩，巷道内又开着洒水喷雾，还是把我呛的难受。师傅说，刚开始都这样，时间长了，你就感觉煤很香了。我茫然了，是吗？希望吧。很快，师傅脸上、身上蓄上了一层细细的煤灰，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可能也和师傅一样吧。也不知干了多久，在迎头的班长出来告诉我们说，干好了可以上窑了。我就又跟着师傅和本班的工人，像来时见到上窑的工人们一样，急匆匆地迈着大步，向井口方向赶去。 Vba.uKN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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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洗尽满身满脸的煤灰回到家中一看钟，时针正指向下午三点，方才觉得从早晨起床到矿里食堂吃了十只小笼包子、两只鸡蛋，喝了两碗稀饭，却熬了这么长时间。我将母亲给我留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母亲看到我的样子就忍不住地笑着说，从没见你吃这么快、这么多过。我心里不高兴就没有接她说的话。虽然在班中没有干活，但走了那么多路，耗了那么长时间，中间没有像其他矿工那样自带点干粮补充一点养料。躺在床上，才感觉身上像散了架一样的疲惫不堪。 M(Zc^P}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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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几天班后，班长就安排我和其他工人一样干活了。本来井下巷道里气温就比地面高，再加上装煤、卸大小料、推放矿车，满身满脸的汗水混合细密的煤灰粘在身上，浑身难受。双手在每天的抓铲子装煤时，磨出了几个水泡。那时，机械化程度还不很高，一些巷道的开拓和运输还靠人力，每天撇勾延点地回到家，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连对象来看我都没有与她聊上会话就说我很累，让她回家了。吃饭时，我愁眉苦脸地咽不下饭、唉声叹气地埋怨父母。很想一走了之。母亲看到我这样，就关切地问这问那，想着法子为我做和我胃口的饭菜。上学的弟弟、妹妹和我对象也是想方设法地逗着我开心，那段时间一家人就是为着我转。父亲开导我说，刚下井不习惯，慢慢来以后就好了。还说你和对象已订了亲事，你喜欢她就要对她有付出，让她对你放心，觉得跟着你有安全感和幸福感。又说矿上比你干净、比你俊的、比我们家条件好的小伙子不照样下井挖煤。鼓励我多出去玩玩，关键是心理问题，心理上放得开，大城市里的一切是好，可属于你的又有什么呢，坚持着干习惯了就好。父亲不止一次地和我说。我私下里也开导、安慰自己，父亲是煤矿出身，自己仅高中毕业，没有很高的文化或技术，社会上的关系网就更没有了，不下井能有什么出路。父母把你养育成人，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靠父母过日子。于是，我暗下决心，这辈子就扎根煤矿了。坚持就是胜利，我自己给自己打气。除了上班，就是吃饭、睡觉，三点一线，倒也安心。没有什么特殊不良嗜好。不像别的矿工，下班就是打牌，闲逛或是聚上一些朋友喝酒。我倒不，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兴趣就是看书，写写，从书中、从笔里领悟着快乐。有时，对象也陪着我坐在新村公园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过往的行人，想着与自己相干不相干的事，将下班后的时间打发了。煤矿毕竟是出力流汗的地方，在井下自己满身汗水煤灰的冒着生命危险，做着繁重的工作，有时心里很是不甘，却又无奈。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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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内心莫名的讨厌上班下井，但仍坚持着换上脏涩的窑衣下到几百米深的井下，干上一气活，内心便会慢慢地平静下来。为了什么？我有时也问自己。还不是为了生活，为了糊口，为了能过上舒服的生活。在井下工作的时候，看到皮带运输机上源源不断地流向眼口的煤炭；看到满载着乌金的矿车在巷道中井然有序的宛如一条长龙般开过；来来往往的矿工们紧张有序地忙碌着；疲惫而挚热的眼神在支架林立中传递着关爱……师徒情谊、同事间的真诚……每每此时，我心中就会生出满腔感慨。每月从银行领取工资的时候，看着二十几张大大的钞票，心里也会欣喜一阵，会有坦然满足的心情充斥着胸膛。 'LS z 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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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我的心理发生了变化，笑容在我脸上弥漫，身体也比刚下井时强健了许多。利用业余时间也和处得来的工友们出去走走，参加一些矿工会举办的活动。渐渐地我适应了矿上的工作和生活。在井下工作时我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有多少使多少，受到了工友们对我的好评。年底评先进时我被选上，在领取奖金和荣誉证时，面对工友们热情的目光我很激动。并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煤矿知识拿到了高级工资格证书，参加全国成人高考上了职大。现在，我和对象结婚成了家，有了聪明可爱的儿子，生活美满幸福。我不禁对刚开始下井时自己对煤矿的偏执感到了惭愧，没想到煤矿有这么多的学问和知识。我看到生活之光在前方召唤着我，是煤矿充实了我。决心今生将全身心地投入煤矿事业，为煤矿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y2|R.EU\m<
作者：煤矿黑孩 p $`92Be/
来源：兖矿吧 *>[3I}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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