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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QKh, 来源:《野草》2016年第5期 | 王凯 2016年09月18日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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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waT@&C 8v^AVg 无数带轮子的金属小王国,他统治着其中一个。方向盘在手上,油门在脚下,伍佰在车载音响里,正扯着嗓子按照播放列表不知疲倦地唱呀唱。干燥的粗糙的带着裂纹的嗓音摩擦耳鼓。短袖牛仔衬衣蹭着脖颈。吴娜说,这是她花了一晚上时间在淘宝上给他买的生日礼物。正品、七折、包邮。他还从来没穿过这种衬衣呢。新鲜的拘束感,仿佛八年前第一次穿军装,而他喜欢这感觉。
N#Nc{WU'B ?$\sMkn 最自在的也就是现在这样了吧。他想。即使这种时候不算多。要是处长在车上,他会放王菲的歌。要是李干事就放许巍。处长家属放凤凰传奇。只有马干事没什么要求,放谁他都毫无反应。如果坐在车上的不止一人,那就以级别高低来确定谁唱专场。不管谁唱,都比从前在旅里开车时好得多。给机关开公用的
北京吉普车那两年,车上的磁带播放器是坏的,什么也听不成。后来又给副旅长开了三年猎豹指挥车,秦腔光盘听坏了少说也有十张。那印象过于深刻,以致于副旅长那张红脸在记忆中越来越像《下河东》里的赵匡胤,而伍佰的歌声里也无可避免地带上了“黑撒”的味道。
PEtr8J$uB @&E7Pg5 上了机场高速,一台红色“马6”快速超车。后备箱大敞着,一只天蓝色塑料桶在里面不安地滚来滚去。他放下车窗,追上去跟“马6”并排行驶,不断向短发女司机挥手示意。女司机漂亮而茫然,好在最终明白了他的意思,冲他微笑着摆摆手。他也笑一下,看着女司机开始减速靠向路边,很快消失在后视镜和暮色之中。
$ JCOL qMqf7 . 关上车窗,这才发现错过了处长的电话。关掉音响回过去,处长似乎不太高兴。你在什么位置?机场高速。跑机场干啥?老家来了个亲戚,想叫我接一下。我上午给您报告过。处长停了几秒钟,大概是想起来了,口气却并未好转。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多的亲戚,啥时候回来?接上人我马上就往回赶。抓紧时间,回来直接上办公室,听明白没有?
Cw.DLg [--] ?Dr 明白了。其实并不明白。不知道处长找他干什么。领导没说,他就不问。借调机关两年,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心跳有点快。车开快了容易发飘,心跳快了容易发慌。处长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接的究竟是谁,那是其他地方出什么差错了吗?他像整理着装一样,开始从头到脚往下捋。不抽烟不喝酒。不惹事不乱跑。尊重领导团结同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周一到周五早上6点50分准时送处长家属上班。周三下午送处长女儿去书法班,周六上午去小提琴班。每月10号去服务中心给全处干部领猪肉和鸡蛋。遵章守纪礼让三先,车况良好车容整洁,全机关怕是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擦车更勤的驾驶员了。上个月有一天他穿着便装去了办公楼,处长说了他两句,当时他马上就跑回宿舍换了军装,而且再没犯过呀。前几天找李干事报发票,有一张多开了两百来块钱,但那套亚麻座垫是他在批发市场千挑万选买到的,同样的东西搁在商场,怎么也得贵出两百吧?左大头亲口说过,他随便一个车用香水瓶都要开三百的票,一年怎么也得换掉两个轮胎,相比之下自己真是老实多了。难道吴娜的事被处长知道了?不应该。他和吴娜认识才几个月,直到前几天才头一次亲她,大概是自己动作太笨——他真的是第一次接吻——还把她给逗笑了。再说他都是27岁的大龄青年了,找对象也不违反规定呀!
@[$q1Nm n#P?JyGm1g 他给李干事打电话想问问情况。李干事和处长关系最好,如果处长真的不高兴,李干事肯定知道点内情。可惜打了几遍都没人接。他本想再问问马干事,但一想到马干事的消息常常还不如左大头灵通,顿时又泄了气。他继续在脑子里乱翻,急着想找出一件能放在台面上的小过失来缓解不安。以前处长也有过不高兴的时候。去年冬天车在家属区被人划了一道,处长气得都说脏字了,过了两天不也没事了吗?那这次是怎么了呢?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TuwSJS7 7S_"h*Ud 航班照例晚点,多等了四十分钟才落地。又等了将近半小时,魏局长才推着个半人高的大行李箱出来了。幸好订的酒店还算顺路。他帮着把大箱子送到房间,魏局长马上取出一条烟要给他,他左腾右挪前推后挡总算谢绝了。你看你这个小选,跟你老哥客气啥?谢谢局长,我真的不抽烟。那也行,明天我请你吃饭!肯定是我请您,您是客人嘛。明天上午我要去省局办事,你还得送我一趟。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好像也只能答应。认识魏局长不是件容易的事。魏局长真要是他亲戚该多好。别人似乎都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亲戚,他为什么就没有呢?小时候他问过母亲,咱家有人当过官没有?他记得母亲笑着拍拍他脑袋,有啊,你爷爷不是羊倌吗?老家村里的亲戚们是种与生俱来的客观存在,而魏局长更类似于一处储量不明的矿藏、一株娇贵难养的植物,或者一条初次涉足的吊桥,踏上一块木质桥板之前,都需要无比小心地试探。
5Yk| GXTjK! q+4<"b+6G #zn`)n 回去的时候他开得很快。伍佰在车窗灌进的风里沉默着。车进了大院,他歪着脑袋从挡风玻璃往外瞅,处长办公室果然亮着灯。平时上楼总要坐电梯,这会儿却必须奋力跑上七楼。他迫切需要进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状态。这种自我体罚应该能抵销处长的一部分不快吧?他想。虽然他依然不知道处长究竟为什么不快。
S6yLq|W0 @, z4{B 二
q"g4fzCD .'1]2/ad 照例醒得很早。好像睡着了一会儿,也可能根本没睡着。脑子是乱的,仿佛又在副旅长的猎豹车里听了一路秦腔,下车很久依然耳鸣。平时这会儿他该去水房洗漱,再去办公楼打扫卫生,接着去地库取车,然后去家属区楼下等着处长家属由远及近的高跟鞋响。饭堂七点才开门,所以这两年他基本没在饭堂吃过早饭,都是回来时在大院门外买个鸡蛋灌饼。两块钱一个,多打一个鸡蛋三块,再加一根火腿肠四块。他一般都这么吃,不然很快就又饿了。两年吃下来,怎么也得两千好几呢。还只是早饭。平时出车误了饭点,自己掏钱吃的那些牛肉面和盖浇饭加起来也得不少钱。他当然更喜欢肯德基和麦当劳,但刚来时李干事就告诉过他餐费没法报销,自己掏钱吃这个还真负担不起。他给谁提过这事吗?没有。他总觉得在正式调入之前,提什么要求都像是分外的索取。因为他并不真正属于这里。他的编制和供给关系仍在千里之外的那个航空兵旅,换句话说,对身处的机关大院来说,他本质上是不存在的。
O~Dm|hP (iO/@iw 他晃晃脑袋,仿佛这样可以像羊抖去雨水一样甩掉一点烦恼。比起早饭钱,他有更多需要考虑的问题。要么就是那些问题都太伤脑筋,他只好避重就轻去想想鸡蛋灌饼这类小事。昨晚处长跟他谈了二十分钟,要么就是十五分钟,中间还接了一个挺长的电话。他反复回忆处长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在陡然出现的拥堵中找出一条可以迂回的路线。
n5#9o},oK S U P 车收拾得干净,开得也稳,我们坐着都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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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4?W}r. 人勤快,眼里总有活儿。
SV1;[ LwI 4 2 每天一堆跑腿的杂事,一件件办得都很利索。
P=4o)e7E! t.XuH# 大家对你评价都很高,说明你干得确实不错。
1[Jv9S*f/ _>{"vY ……
*U,W4>(B S }G3h a 处长一直在表扬。每一句表扬都像是堵在前面的车又动了动,他的心也跟着动一动。也许过了这个路口就好走了,他拼命安慰自己。可到头来还是被一盏高悬的红灯死死挡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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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e nhq,Y0YH 你抓紧收拾一下,这两天就回旅里去吧。其实要命的就这一句。他停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能不能不回去?他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很蠢,像是在问交警红灯能不能闯似的。处长被逗笑了。机关借调的战士全部都要清退,政委刚到任首先抓的就是作风建设,专门批示一个兵也不能超占,机关肯定得认真落实。明白了吧?
eGrxS;NY Xr|e%]!** 在微白的晨曦中坐起来,对面铺上的左大头还在打着带哨声的呼噜。大头来机关比他晚几个月,刚报到头几天换过好几间宿舍,每间宿舍都没能住满二十四小时,因为天一亮,彻夜未眠的同屋司机就会跑到队长指导员那里哭喊着要求换人。换来换去,最后换到了他这儿。他睡觉其实很轻,一点动静就会醒来。而大头属于磨牙放屁打呼噜三项全能冠军,整出的动静简直就像通宵飞夜航。起初他也整宿睡不成觉,好几个早晨都打算去找领导把大头换走,问题是每次到了队部门口就走不动了。就为这个,大头很是把他当朋友,明明是同年兵,却一口一个哥哥叫着,时间一久,有什么话两个人也都敢放开了说。不过在这件事上,大头除了替他骂几句娘之外,并帮不了什么忙。大头即将睡着之前说,领导没稿子连话都不会讲,没车连路都不会走,要是没司机,他们三天都活不下去。大头根本不信会把所有借调的司机都清退,甚至怀疑这是一个阴谋。肯定是你哪儿得罪你们处长了。大头说,你瞧,我也是借调呀,我们头儿咋没提过这事?
h4>q~&Pd Y-"7R>^I 他倒不认为真有什么阴谋。平心而论,处长对他不错。去年冬天感冒发烧躺在门诊部打点滴,处长专门和李干事提着水果来看他。要是搁在旅里,谁给你送水果?炊事班给你多下一碗鸡蛋挂面就算不错了。春节过后父亲去北京打工,顺道来看他,他有点埋怨父亲给自己添麻烦,本打算去火车站附近见一面吃餐饭就行了,请假时却被处长批评一顿。你爸把你养这么大,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得让老人高兴才对。你这算什么,打发穷亲戚吗?处长专门让李干事给父亲订了招待所的房间,又亲自出面请父亲吃饭。处长是上校正团,县委书记也就这个级别了,父亲什么时候跟这么大的官儿吃过饭?何况用车最多的就是处长一家,把司机弄走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相信处长有处长的难处。这和大头的情况不一样。大头给后勤部副部长开车,副部长是师职领导,说话自然比处长有力度,想保大头真有可能就保下来了,而处长就算想保他,也未必有这个能力。
q+67Wc= g.Kyfs4` 每个人只能独享自己的处境。他在大头发出的轰鸣声中感到孤独。处长说,今天开始就不用送他家属上班了,反正大门外就有顺路的公交车。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让他送了两年呢?他已经习惯早起出车,忽然又说不用出了,这个紧急制动像是要把内脏挤成一团。车不用了,办公室卫生还要不要打扫呢?处长没提这事,所以他还是去了。玻璃杯上的茶垢要用食盐清洗,既快又干净。烟灰缸烟槽上的焦油每天要用湿布一角擦除,不然时间一长就不好清理。对付办公桌要用擦车淘汰的旧麂皮,毛巾不行,那样会留下很多灰尘一样的小线头。摊在桌面上的文件材料要保持原状,特别是丢三落四的马干事。李干事爱往垃圾桶里吐痰,弄到手上要恶心好几天,所以换垃圾袋时要格外小心。处长会把洗茶水倒进饮水机的水槽里,一天不清理就会溢出来。《解放军报》和《空军报》要单独码齐放进铁皮柜上层,其他报纸则混放到下层,年底可以卖几十块钱。处长办公室墙角的橡皮树每周末用啤酒擦一次,叶片会显得又肥又亮。这都是他在两年的时间里慢慢学会的。最后他去水房用力清洗拖把,再狠狠地用双手拧干,拖把不能太湿,否则会在地板上留下难看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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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p `=W#owAF [k,FJ5X d6e]aO=g 就这样了吧。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呆立了一阵,终于拉上门离开了。从办公楼下来,警卫连正列队从饭堂返回。皮肤黝黑的新兵们大声喊着口号,手指擦得裤缝唰唰响,看上去兴奋又充实。警卫连在他眼里向来是最无聊又最辛苦的地方,现在却又觉得警卫连也挺好,至少人家是大院里名正言顺的直属分队,而他什么也不是。他一直走到操场,晨练的人已经散去。他还没想好怎么给吴娜说。吴娜送他牛仔短袖的时候,他还想着等正式调进机关就可以和吴娜确定关系了呢。还有老连队,他也很久没联系过了,连长指导员换没换都不清楚。早知道这样,当初真还不如不来呢。给副旅长开车也没什么不好,大头的呼噜都能忍,副旅长的秦腔怎么就不能忍?要是副旅长转业时自己坚持留在旅里,而不是跑来给处长开车,那一切可能会大不一样吧?他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他为什么会来呢?也许他那时真是很想来。
LaIH3!M3 GmN~e*x>p 站在操场跑道上给李干事发了条微信。李干事是他老乡,又是老干事,对他一向不错。有时发票多开了点,自己看到都会冒汗,李干事却从来不问,每次都报得很顺当。拿着手机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回。又给马干事发了一条,马干事很快回复了,说的却不是他想听的。马干事说,我当然不
希望你走了,问题是你借调在这儿,哪头的人都不算,还真不如在连队干着踏实呢。看来马干事是不可能帮他什么了。他手指摩搓着手机屏幕,犹豫着要不要再问问李干事,电话却先响了。
m&6I@S2 BMbZ34^e 兄弟啊,我这里准备得差不多了。魏局长很亲热,你大概几点能过来?
W^9=z~-h (=D^BXtH| 他不可能过来了。车钥匙还在手上,可处长说过不要再动车,那他就不能再动。但这些没必要告诉魏局长。局长,实在不好意思,领导刚通知要用车,我正要给您打电话呢。这也太巧了吧?是是,事情都撞在一起了,不然我给您嘀嘀个专车吧。那没必要,奥迪奔驰我一个电话就能叫来,我就是觉得你小伙子不错才用你的车。下次这种情况你要提前给我说,不然会误事的你懂吧?
aD?ySc} 5[$Tpn#K7 一只胖喜鹊落在草坪上,蹦蹦跳跳,小脑袋在沾着露水的草叶间一探一探。他走近两步,喜鹊警惕地跳开。他再向前,喜鹊张开翅膀飞走了,羽毛在阳光下闪着光。
J35[GZ';D ;MKfssG 三
YksJ$yH^ >56;M7b(K 十二台牵引车在空勤俱乐部门前一字排开。挡风玻璃中央贴着洒金的红“囍”字。红绸带两端系在后视镜上,居中一只大绸花沉甸甸垂挂下来。系在车身两侧的彩色气球不安分地摇摆着,像是想努力挣脱似的。
5AAPtZ\lH <K~mg<ff$ 他开九号车。牵引车军绿色,宽而扁,底盘像跑车一样贴着地。不过跟跑车的宽和扁完全是两回事。跑车是为了速度、虚荣和流体力学而扁,牵引车既没有速度更谈不上虚荣,事实上它更像是驮碑的赑屃,一天到晚拖着战斗机在机场上龟速行驶。第一次拖着飞机去修理厂,走得稍微快了点——他总想超过路边那个骑自行车的新兵——结果半道撞见了连长。拉飞机时速多少?不超过10公里。你开了多少?也没多少。狗屁没多少,起码15公里!你以为你还开着小车,大马路上想咋窜咋窜是吧?我警告你张小选,飞机要是给我弄出点闪失,你脑袋就别要了!我才不管你给什么领导开过车,在我连里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YjeHNPf c6F8z75U 牵引车稳定时速最低能到1公里,1分钟平均行驶16.666666……米,那还开这么快做什么?并没有人急着要他去接送。处长不用。李干事和马干事也不用。连魏局长也不需要了。从前挂着白色军车号牌的“桑塔纳3000”随时可以游入城市车流,而眼下这台“金轮”牵引车只能挂个绿色的内部号牌待在空旷的机场。上次被这样训斥还是在新兵连,紧急集合他没穿袜子被班长骂过一次。印象中就那么一次。在人人谈之色变的司训大队学车时他也没这么被骂过。更不用说机关那两年。处长和干事们多么有修养,批评起来从来都是和风细雨。骑自行车那小子肯定是撵不上了。他启动车辆,不再试图追逐什么。烈日下的停机坪灰白坚硬,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变得凹凸闪亮。
\8 -PCD m-|~tve 那是他回来的第四天。第一天晚上从火车站出来,一说去机场,出租车司机张口就是一百,而从前顶多也就六十。部队在县城以西二十多公里外的六坝滩,周围都是农村,而网约车是城市文明的产物。出发前给阿丙打过两个电话,想让他开车来接自己,阿丙死活不接电话。上了车又发短信,第二天早上才收到回复,那会儿省城已经在千里之外了。今天晚上飞夜航。靠,我又没问你飞不飞,我问你能不能接站。他用两年前的口吻又发了一条。你先给连长或者指导员报告一下吧,他们派我我就去。车又走了一站后,阿丙才如此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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