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李晓波
井口，已经封闭，井口门楣大理石上原先写着的“宝平煤矿”矿名以及两侧的“煤矿年产”、“安全为天”题词已经变得斑驳而模糊，大理石缝里长满了葳蕤的杂草，在阳光里放肆地摇头晃脑，似乎在为自己能够迅速占领这一块曾经机车不断、人流不断的地势炫耀，又像是在给远远坐在老调度楼前广场的那位老太打旗语。你来我往斗智斗勇多年，到而今每天早8点准时相见，他们已经成老相识了。
每天抽一把椅子坐在调度楼前的那位老人，与满地从地板砖缝隙里长出来的蒿草天天如约，结伴厮守着这里的阳光，眼前的的调度楼，被他们从新、看旧、看破。
当年，宝平煤矿因为资源枯竭关闭时，调度楼才刚刚落成，一座崭新的楼房矗立在那儿，洋灰味儿还没散尽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几乎是一夜之间，呼啦啦一声吼，宝平煤矿七百多人就全部被宝川煤业公司安置到其他几个煤矿去了，老人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很幸运地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本来，老人应该随子女一起搬到宝川城里去住。但，不管老大、老二、老三威逼利诱，还是苦口婆心劝导，她就是不挪窝。宁愿一个人住在宝平矿区。
起初老人还年轻，能够自己在矿区花园里平出一块地来种一些白菜、萝卜、西红柿、莴笋之类的时鲜蔬菜，加之她与矿区周边农民相处融洽，生活倒还无忧，有事儿女上山看到他过得悠闲自得，也未作多想。
从此后老人总是笑呵呵地迎着太阳而出，踩着夕阳而归，每天白天就在宝平矿区里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这里扯扯砖缝里冒出的杂草，那里捡捡地上的垃圾，村里人说他的一天有着别人的一天半，可她却说：一天是一天，一月是一天，一年也是一天，每天都在“宝瓶”里兜兜转转。
近年来，随着老人日渐衰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说，体力与记忆力的急剧衰退与矿区各楼房、各广场杂草成长的速度成正比一般急剧衰退着，曾经饱满的皮囊渐渐干瘪了，曾经灰白的头发日渐稀疏了，曾经明亮的双眸也变得浑浊而迷离了，阳光照在老人头上，滑到双肩，一直沿续到脚跟，老人想站着，想继续去到各处扯杂草、捡垃圾，但她连自由行动都明显吃力了，即使是每天背着这一身阳光她都感觉到了吃力，站上片刻，就得赶紧坐下。老人的情况儿女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大家经过商议，决定坚决不能让她一个人再留在废弃矿区了。
“否则，我们会背上不孝的骂名，会被人戳脊梁骨的！”老大痛心地说。
一家人老老小小十五人坐着三台车来到宝平矿区，三兄妹坐在床前，其他人站在屋内，老人拿眼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脸上就露出了老小孩一般天真而幸福的笑容，“哎呀，你们今天来的可真齐压。你说，我这小锅小灶的，怎么做的出这么多人的伙食哟？”。
一句话说的一屋子人哭笑不得。老大一把抓住老人满是褶皱的手小心地说，“奶儿，这宝平煤矿啥子宝贝嘛，你一直守着，舍不得离开？”
“老大嘞，宝平煤矿有没得啥子宝贝你还不晓得呀！你原来一天天在这里进进出出。你三姊妹连生都是从这里生出来的。”老人看着老大，话语陡然变得缥缈起来，“那个时候呀，你老汉儿每天从宝瓶里出来，最高兴的逗是赶紧回家掐掐你们的小屁屁，扭扭你们的小脸蛋，听听你笑声！后来他们不打招呼就把井口封了，也不晓得他一个人在宝瓶里过的咋样了？也不晓得，他哪天突然刨开井口跑出来后还找不找得到路，认不认得到我？”
一大家子人一听，一个个脸上戚然，知道这次又只能是白费力气空跑跑一趟了。好在，三姊妹都已经退休，于是大家商定轮换着留一人在这里，照料老人日常起居。
冬天又来了，宝平煤矿井口遗址及满矿区的野草都枯黄了，惨白阳光里，老人在墙根前坐着，不动不说，她浑浊的目光看着远远、远远的群山。白多黑少的眼仁像极了一对嵌在她脑门上的茧。
（作者单位：川煤集团广能公司绿水洞煤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