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祭父帖(散文) f-5vE9G3y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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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到山西讨生活,是货郎一类的。小时,我特别怕人讲山西狼吃人的故事。我们是平原,从来没有狼,但童年的记忆里,很多狼的传说缠绕我的记忆,狼把人吃掉,手指脚趾就是狼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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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总感到父亲在外面是要饭的,总忘不掉父亲那戴着臃肿的棉帽子的沧桑。 cdL$T6y
就是这张沧桑的脸,在一个冬日归家,母亲站在低矮的门框前。虽然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一直疙瘩,但作为支撑家的男人,她还是盼着他回来。我也牵着母亲的手,站在门框的边上,一个戴着棉帽子的人,推着一个木轮车近了,母亲一边抓住我,一边用手抹眼泪。待到那人走近,母亲说:你爹。然后就哭起来。 EP#3+BsH
哭声,临近年关的哭声,让我跌入了无边的冰寒里,我也成了一个冰碴子,被生活硌出了血。 mw<LNnT{8
他们当时才是中年,但漫长的苦痛与苦熬,皱纹里的尘霜,愈发使他们渺小无助。 5S'89 r3m
父亲先是笑着,后来也哭起来,一个男人在自己的屋檐下,望着冬日里的妻子与儿子,他的感触是什么?那时的景象我烙印在血液里,院子里槐树铸铁般的枝干,如刺一样扎向苍茫。 XUUl*5^
当父亲把铺盖卷扔到屋里的地上,年关的夜幕,就如一床硕大无朋的印花包袱一下子把我们的平原包裹了。 uS3s
父亲在土地上苦做,还记得父亲遇到的一次凶险。当时是到地里抗旱,生产队里派父亲去推水车,白天黑夜地推着水车长长的木柄。一天父亲实在太疲累,他的手没抓住,水车木柄的反作用使那木柄如横扫的兵器,一下子击中了父亲的太阳穴,父亲被打昏过去,垂死在机井的壁上。生产队里负责查夜的人看到父亲卧在那里,就用脚踹,说:别偷懒,装死。当时井的四周,父亲的血已经渗进泥土,那土成了硬块,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人道的话。父亲浑噩噩地站起来,又扑通一声栽倒。后来,他跌跌撞撞摇晃着站起,又抱着水车的木柄吃力地推起。 .K(IRWuw
所谓的物伤其类,那是建立在同情与悲悯的基础上,但乡间的冷漠与残忍,把最后一丝乡间温暖的伦理也突破践踏殆尽。还记得,父亲让姐姐用劣质的烧酒,用火柴点着,然后为父亲清理太阳穴附近的创面。但是第二天,父亲还是爬起来到地里出工。到了寒冬腊月,那是农民最难熬的时辰,要到黄河去出河工,挖河或者加固大堤。那河里有冰,人跳进去,深的沟把人头都遮蔽,只有铁锨连着的土块被一次次抛出来。有时,铁锨上沾的土块如胶,无论多大的力气就是抛不下,或是土块太重,父亲举到头顶抛不出,就石块一样砸下来。 zosJ=$L
日日天不明从河工的帐篷里跌撞着爬出,晚上踉跄着回到帐篷,鞋子里是冰,是血,成了铁鞋。即使是风雪天,父亲说那也得出河工。 *Yk3y-
每年河工上都有死人的事发生。 w{[OtGIi3
父亲说,人就像小鸡,扑拉一下翅膀,说完就完了! pCSR^ua>
在文革后期的日子里,为了一家老小的糊口,父亲偷偷摸摸地弄些小麦面、一些棉籽油蓖麻油,找一个平底锅,在家里炸一种鲁西南平原称为“面泡“的吃食。面泡圆圆的,如陀螺的形状。出锅的面泡焦黄,外焦里嫩,那功夫主要是在和面摔面,这是一个力气活与技术活,小麦面沾水后很黏,要把面从口方三尺的斗盆里扯起,然后咣咣地摔下,重复上百次千次,直到那些面与空气接触完全,有了筋道。然后平底锅里的棉籽油蓖麻油冒起了黑烟,母亲在灶下烧火,父亲就用筷子叨起面续到油锅里,那面团如气泡一样膨胀,在油锅里飘荡。 JLT^0wBB
炸好的面泡有时在夜晚悄悄用秫秸莛子制的筐子端到街上去卖,有时那些饥饿的人会找上门。那些日子,就是靠这些所谓的违禁的小生意来勉强维持家的开销。 rj"oz"
但有一次,父亲刚支上锅,锅里刚倒上油,母亲刚生上火,管理集市的被称为杨大篮子的人到了家里,他一脚踢翻了油锅,真佩服他的脚下功夫,竟然毫发无损。父亲被带走了,那一夜,母亲搂着我,在床上坐了一夜。无边的黑夜,四处的荒寒与死寂,我们母子枯坐如木偶,但命运的线牵在哪里?拨弄我们全家,天地不仁,天地不语,生活快要窒息,年少的我,无尽的咳嗽在那黑夜。 _20nOg`o
第二天父亲被带到离家5里的一个修桥的工地上办学习班,接受劳役改造。 #vJDb |z
那桥建在满是芦苇的沙河上,我和姐姐就一天三顿为父亲送饭,用瓦罐盛着红薯粥、地瓜窝头、辣椒等,天天如是,周而复始。父亲在那里搬石头,光着脊梁,瘦矮的他愈发渺小。有时蹲在那里用锤子敲石子,一下一下,重复乏味的劳动,作为投机倒把的惩罚。 &Y"u*)bm
那是夏天,一天三顿饭,都是姐姐提着瓦罐,我手里提着用土布围巾包着的窝头。姐弟两个 走在早晨,走在正午,走在黄昏,好像太阳总是在头顶,照得我眼睛发黑,地下的土烫脚。在小时候的夏季,我曾光脚到八岁,自由生长的脚趾,以致到现在我买鞋子,都很难买到合脚的。 XW6>;:4k
但是,令我铭刻终生的事像崩塌的桥墩一样,把父亲、姐姐、我一下子窒息了。正午的天空白花花的,炽热地燃烧,我的头上、脖颈上的汗像虫子在咬,姐姐在系鞋带,把瓦罐递给我,让我提一会儿。我不知怎地提着提着,觉得瓦罐的绳把我手勒得有点疼,想倒换一下手。谁知,瓦罐跌到地上。 clQN@1] M
瓦罐碎了,满满的面条子如蚯蚓全趴在地上。 7O{c>@\
姐姐惊呆了,这是母亲这一个月唯一的一次拿出家里的麦子面掺上一点地瓜面为父亲擀的面条。也是家里仅存的、父亲炸面泡剩下的一点白面,全家人都舍不得沾牙。 /?l@7
我还没从惊愕中醒来,姐姐一个巴掌拍到我的头上,然后就蹲在地上,从土里捡面条。 P@'<OI
姐姐用衣裳襟兜着面条走向修桥的工地,我在太阳下啜泣。我觉得头顶的太阳很红,如父亲炸面泡的平底油锅。 RE]u2R6Y
修桥的工地上,一片片脊背躬凸在燃烧着的赤日之下。矮小的父亲走过来,拿着一顶草帽,他把姐姐衣襟上的面条倒在草帽的深处,走向一片水,用水淘洗面条里的土。 ,.u7([SGm
太阳很白,太阳很红,修桥的队长在喊:歇会儿,吃饭了!一夏天都是地瓜窝头,如橡皮一样涩韧的窝头折磨着父亲的胃,还有那些辣椒也在父亲的胃里围剿翻腾。父亲曾捎信给母亲说:这段时间一直烧心。于是母亲才狠心做了一次擀面条。 s OD>mc#%Y
在回去的路上,姐姐问我还疼么?她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姐姐哭了,她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胳膊上,然后从胳膊流到我的头上。 wy&s~lpV,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