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人往板车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往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他突然大喊一声： 0 uV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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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根。” ZZ/cq:3$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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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喊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h *0S$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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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去叫： > 1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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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干什么？” s*M@%_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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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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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Zr$d20M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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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 @mw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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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啦。” S6nh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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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G^TW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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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 ~KjJ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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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喜快死啦，在医院里，你快去。” HCA{p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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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说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我对那人喊： TmRx Kr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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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 Df07y<>7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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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呆呆看着我，以为我疯了，我说： 1ZJ4*b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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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喜一进那家医院，命就难保了。” 7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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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二喜时，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qX:B4,|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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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了。离开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给了那里的邻居，自己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回来。我拉着苦根走时，天快黑了，邻居家的人都走过来送我，送到街口，他们说： MKGS`X]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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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多回来看看。” ;uI~B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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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女的还哭了，她们摸着苦根说： 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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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真是命苦。” a^ nA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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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根不喜欢她们把眼泪掉到他脸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jrJR1n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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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宽慰了，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pck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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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一家面条店的地方，苦根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 =6 %|?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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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吃面条。” y%B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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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着自己的心事，没留意他的话，走到了门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条。” `_AM`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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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条，这孩子没爹没娘了，想吃面条总该给他吃一碗。我带他进去坐下，花了九分钱买了一碗小面，看着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满头大汗，出来时舌头还在嘴唇上舔着，对我说： ^tAO _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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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再来吃好吗？” 2=*=^)F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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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说：“好。” +H'\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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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 Q}vbm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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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 f)9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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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是在变个法子想让我给他买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个两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了个五分出来，给苦根买了五颗糖。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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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根到了家说是脚疼得厉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 <)#kq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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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烧些热水，让他烫烫脚。烧好了水出来时，苦根睡着了，这孩子把两只脚架在墙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笑了。脚疼了架在墙上舒服，苦根这么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随即心里一酸，他还不知道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了。 hY8#b)l~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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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睡着后，总觉得心里闷的发慌，醒来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压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过去。过了没多久，我刚要入睡时，苦根的屁股一动一动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难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压。我想就让他压着吧。 V u]h4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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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问我： =I4.G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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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 Tfij(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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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有一个人对他说： R_e)m 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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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回去了。” xb^ M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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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 #oo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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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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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话说得飞快，我是一句也没听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骂人了，末了，他抬起脑袋说： tV`&-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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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7:o+iP4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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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XS"# ^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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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3?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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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告诉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说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随后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喜，他呜呜地哭了，小脸蛋贴在我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 &%e" 9v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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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我想该让他看看二喜的坟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诉他，哪个坟是他外婆的，哪个是他娘的，还有他舅舅的。我还没说二喜的坟，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坟哭了，他说： H1Xov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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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爹的。” v*D FiC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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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苦根在一起过了半年，村里包产到户了，日子过起来也就更难。我家分到一亩半地。我没法像从前那样混在村里人中间干活，累了还能偷偷懒。现在田里的活是不停地叫唤我，我不去干，就谁也不会去替我。 qJMp1D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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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东西。从前挑一担菜进城，一口气便到了城里，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两个小时我就得动身，要不去晚了菜会卖不出去，我是笨鸟先飞。这下苦了苦根，这孩子总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我一把拖起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箩筐，跟着我半开半闭着眼睛往城里走。苦根是个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会，他就从两只箩筐里拿出两颗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还时时回过头来问我： cdsQ 3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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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些了吗？” l$`G:% q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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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高兴啊，就说： =g2\CIlVU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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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多啦。” M9g1d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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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苦根才刚满五岁，他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他连稻子都会割了。 6QptKXu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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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钱请城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小镰刀，那天这孩子高兴坏了，平日里带他进城，一走过二喜家那条胡同，这孩子呼地一下窜进去，找他的小伙伴去玩，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那天说是给他打镰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没有放开过，和我一起在铁匠铺子前站了半晌，进来一个人，他就要指着镰刀对那人说： ^ K>p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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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苦根的镰刀。” )`R Zk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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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伙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头得意洋洋地说： R7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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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没工夫跟你们说话。” EEg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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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刀打成了，苦根睡觉都想抱着，我不让，他就说放到床下面。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镰刀。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这孩子眨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说： F\P!NSF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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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