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首饰
罗环
母亲没有什么首饰，但每天早晨，她都会用一个铮亮铮亮的银饰簪子将头发高高的盘成一个发髻，然后抹点猪油什么的将毛糙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才下地干活。
那时我就想，长大后也要将头发长长留起，像母亲一样将头发梳得流光流光。不过不会将头发盘起或者挽成发髻，我要么一个马尾，要么披散开来，我喜欢长发飘飘的精神和飘逸。可惜由于姐妹多，母亲照顾不过来，为了避免头上长虱子，打记事起一直到初中毕业，几姊妹留的都是小子头或者学生头。所以那些各式各样艳丽、花哨的发夹、发箍、皮筋都与我无缘，以至于到现在每每看到超市橱窗里排列得整整齐齐、反射着刺眼光芒的五彩缤纷的小饰品仍会脚下像钉钉子一样挪不开。这边瞧瞧那边摸摸，对着镜子一会上一会下一会左一会右的摆动着小脑袋，头晕了，眼花了，仍不愿离开。终的明了，原来这一切对于首饰的钟情和不舍，原来是每天早上看到母亲对镜专心致志装饰自己头发的那一个永久的记忆。
长大后，发现母亲连那个银饰发簪也不用了，头发也不再那么光亮，长发已剪短，只简单的用两个发夹将头发一分为二别上完事。岁月将母亲打磨得不再那么注重自己的形象，有些发福了的母亲感觉一下子老了许多。
秋阳，暖暖地拂在斑驳的老墙上。坐在窗前，满眼的姹紫嫣红，本以为生活就这样一成不变不温不火，但我发现整洁干净的母亲开始喜欢艳丽的服饰了。每每上街，母亲也会在首饰店驻足，堆满笑容的脸上憧憬着自己能再拥有一份年轻人所期望得到的“三金”。可是想想还在上学的几姊妹，母亲只是时不时去看看、并小声的让服务员拿来让她试试，试完后嘟囔说这金一点不晃眼，银挂坠的坠子太细，怕是不足斤两等等一堆理由，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一站就是大半天。
然而母亲带着淡淡忧伤依然微笑的面容掩饰着内心的那份失落，如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我的心坎上。
是啊，一百多元的工资，囊中羞涩的我实在是没有能力为母亲买太贵的首饰，不过我会在出门时给母亲戴上一个银手镯、或者银戒指。大姐二姐两个妹妹也给母亲买首饰。母亲从不嫌弃都一一戴上，遇到亲戚朋友便会取下来让大家看，说这个是大闺女买的，这个是二闺女买的，这个是三闺女买的，这个是四闺女买的，这个是小闺女买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嘴角也乐开了花。
可是，秋日午后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低廉首饰刺得我眼睛阵阵发痛，我发誓一定要给母亲买个金首饰，让她在亲戚朋友面前更神气。
随着国民经济的日益发展，九十年代初，终于一家人的生活慢慢变得好起来。地方政府工作的父亲工资涨了，煤矿上班的几姊妹也有了些生活积蓄，踵决肘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于是我们在为自己装饰的同时也会给母亲买些贵点的首饰了---玉石、水晶、银饰，有些“珠光宝气”的母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而我却忽略了母亲笑容后的无奈。她总说：“谁要是娶咱家闺女，必须要有‘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缺一不可。”但我懂，懂母亲的坚持，她的闺女，必须要在村里长得一句话，必须要给她长脸。
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开始崛起，人们的物质要求也越来越高了，就拿结婚聘礼来讲，从上世纪50-60年代的一斗米，到70年代的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到80-90年代的四大件，再到现在的房子，车子，还有一分不能少的彩礼钱，从少一点的几万到高一点的几十万。特别是生活在农村的年轻人，结个婚能要了父母和自己半条命。
三个哥哥结婚时，家里一贫如洗，就父亲那点微薄工资，别说四大件，连像样点的衣服和被褥都买不起。分产到户后可以自主经营，母亲开始张罗养猪养鸡养鸭子。那时的家门口，热闹得不得了，猪跑鸭叫，鸡飞狗跳，一点都不夸张。每天天不亮母亲就早早出门，种地，割草，甚至还要到镇上跳酒糟来喂猪。我放学回家，天都黑了大半天母亲才进屋。在母亲起早贪黑地辛劳奔波下大哥二哥三哥的结婚聘礼（三金）总算有了着落。而母亲却瘦了，黑了，发梢也有了根根银丝，母亲灰扑扑的头发更是连发夹都不用，直接将头发往后脑勺一扎或耳后一别完事。
《梦梁录.嫁娶》中记载：富裕家庭，聘礼必有“珠翠、首饰、金器”；而仕宦家庭，聘礼要有“珠翠特髻、珠翠团冠、四时冠花、珠翠排环”等首饰。据母亲说外婆的妈妈就是我的外祖母在过去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穿着、饰品非常讲究，光头饰就有上百种，但大部分是银饰，手镯，簪子。我仿佛感受到了当时人们对外祖母的嫉妒：挂满一身首饰的外祖母迈着轻盈小巧的“三寸金莲”，叮叮当当的饰品闪得姐妹们眼晕，哗啦哗啦飘过的声响煞是动听。
母亲的簪子是外婆给的，想必就是传家宝了。纯银的簪子，纯银的蝴蝶，纯银的花，点缀着冰色璃珠，簪头一朵雪莲悄然绽放，还有一个莲花子似的吊坠，雪亮剔透，更显娇巧，无比朴素，又无比清雅。难怪母亲爱不释手，即使不带，也要用一块丝帕严实包好放在一个油漆小木盒里。
结婚买三金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儿子结婚，婆婆会给儿媳准备首饰，有些地区认为不买的话好像对这个儿媳不够满意。其实在我们老家，订婚时男方就要给女方买三金。也有买五金的，这体现了婆家对未来儿媳的喜爱和重视。结婚的三金材质可以黄金也可以是白金，但大部分人都认为是黄金。三金也是聘礼中最重要的东西，另外金子的重量也不能太轻，要不女方会不高兴，会觉得拿不出手，也显得男方家里小气。记得当初爱人把三金递给母亲时，母亲还嫌爱人买的耳环吊坠小了，但随即又开心的拿在我耳朵上比划，说我脸小，吊坠也不能太大。其实她是不想太为难女婿，在母亲的眼里，只要闺女幸福，比啥都重要。母亲要是知道为这首饰，她的闺女和女婿是加了多少个班、熬了多少个通宵、少吃了多少肉、少穿了多少件漂亮衣服才攒够的，该有多心疼。
就这样，在母亲的监督下，几姊妹都拥有了自己的“三金”。母亲总会拿着那些“三金”把玩好一阵，还会拿到耳朵上、手指上试试，甚至还用牙齿咬咬，不停赞叹：“嗯，好看，好看，还咬不动哦！”这时，父亲就会说：“满脸的褶子、满手的皱纹和雀斑，再亮的首饰你戴上也不好看。”一听这话，母亲就气呼呼的将首饰塞给我们，悄悄站起也不知嘀咕啥就上厨房去了。母亲摇摇晃晃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墙角，我便打趣道：“老爸，你欠老妈的‘三金’啥时兑现呀？”“老都老了，还戴什么金哦”。父亲自言自语，摸着下巴磕若有所思。
转眼，父母都已八十岁了。夕阳余晖中，总能看到两个相互搀扶、相依相偎着蹒跚前行的身影。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视线。此时，我多想把眼中的泪珠串成项链挂在母亲的颈上，附上快乐和健康，让幸福永远留在母亲的心头。
“她劝我从容相爱，如叶生树梢；她劝我从容生活，如草生堤堰。”叶芝老师的诗句应和生命的节奏，如四季更替，如叶生树梢。
一切顺其自然，这样的生命历程，该是平和美好的吧，就像现在相依相偎余辉中散步的父母。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明天，父母的金婚纪念日。父亲说，要给母亲一个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