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煤窑的3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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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夏天,我到河南煤矿干外包工未果,继续赋闲在家。转眼三个多月过去,眼瞅着就要
过年,家人订好的亲事还要送年礼,父亲一筹莫展。工作、
婚姻、生存……未来何去何从?我也愈加迷茫起来。
老这样也不是个事,父亲找在国有煤矿采煤队当文书的二哥商议。实在没法子,二哥买了包好烟,带着我去附近小煤窑托熟人寻门路。我老家一带属淮北平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家乡大小煤矿颇多。二哥带我要找的那个潘区长,据说早年俩人一起挖过煤。十年农协工合同期满,已经干到黑头(自聘)跟班干部的潘区长辞退回乡,后转战小煤窑当了区长,他的经历一度在国有煤矿传为佳话。
求人矮三分,在小煤窑,我与二哥从早晨一直等到中午才见到潘区长,他还算给面子,答应下月初让我上班。就这样,我开始了在小煤窑的工作经历。虽然,心中有太多不甘,我依旧憧憬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幻想着也像潘区长那样干出一番天地。走出山村,彻底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是我当时最强烈的欲望。“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漂泊,无法停止内心的狂热,对未来的执著……”无数次,我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不管境遇如何,生下来,必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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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妥当后,同族的堂哥给了我一顶胶壳帽,我带着一件旧毛绒翻领棉袄与旧衣服开始下井干活。我被分到大哥所在的那个班,与潘区长一样,大哥也是农协工期满“收编”小煤窑的。那时,农协工也叫轮换工,合同期满继续
回家务农,小煤窑的出现,让这些有过挖煤经历的汉子又聚集了在一起。当然,这支队伍还包括丢下锄头捡镐头的老少爷们。较“收编”的扒窑户而言,他们奉行自由主义,虽然吃苦耐劳,但在技术与
安全意识上淡薄一些,规章
制度在他们眼里几乎是多余,这一点也成为小煤窑不规矩、不安全的主要诱因之一。
随着罐笼的缓缓落下,一个漆黑的世界扑面而来。掀开罐帘,我跟着一群手提肩扛采煤工具的汉子向七拐八弯的巷道走去,中间还打开几道用胶皮包裹的木制风门。快到掌子面的时候,轨道间积满污水,巷道两侧混放着板皮、竹夹板、半圆木等物料。因为第一次下井,不是胶壳帽撞上巷道上的棚梁子,就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着,要么矿灯从帽子上滑落,恐惧、不安、压抑与一丝好奇充斥脑海,一路踉踉跄跄,狼狈至极。
来到掌子面,一排排摩擦支柱撑起铰接顶梁的钢铁世界展现在面前。与大矿不同,小煤窑用的是国有煤矿淘汰的摩擦支柱,柱体分两节,中间有铁销,使用时用升柱器拔到需要高度,然后用锤子楔死铁销。不仅支架,用来支帮护顶的笆片塘柴比起大矿来也逊色不少。由于
环境所致,掌子面上的老窑户练就了“跑窑”的本领,每天开工后习惯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收拾得停停当当,一旦遇到危险便逃之夭夭。这种被动的逃生本领是人的本能,也是矿井有限空间下绝处求生的无奈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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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矿上规定,新工人进矿要找个师傅带着干。“打虎不离亲兄弟,上阵还需父子兵。”队长安排我跟大哥一茬学活。大哥比我大一旬,我是家中老小,平时有啥重活哥姐都让着我,在四块矸子夹一块肉的的掌子面,大哥更舍不得让我出力。领了活,大哥就让我在老塘子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掌子面一般分机道、人行道与材料道,机道即链板机所处的位置,靠近采煤茬口,也称煤壁,放炮崩落的煤块顺着机道运走,所谓上茬采煤就是进入这个区域作业。因放炮后煤壁茬口暴露,危险系数最高。人行道挨着机道,是掌子面行人、
通风、运料、包括逃生的主要通道。接着就是材料道,掌子面回采出来的柱梁、支护材料等都放在此处,俗称老塘子,四周支护齐整,相对较为安全。尽管是小煤窑,壁式采煤法的各类要素都不少,只不过支护材料、运输设备与采煤工具相对落后罢了。
四年前我辍学,伯父在国有煤矿多种
经营公司给我找了个临时工,主要是与矿上
职工家属、待业青年一起在矸子山上捡煤块。多年的耳濡目染,我早已融入煤矿的生活。那时,与许多职工子弟的愿望一样,招工下井当一名“正式工”。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实现。更多时候,人的命运往往挟裹在大时代的滚滚潮流中,绝不以个人意志而改变。破旧的木制更衣箱、飘着瘟骚味的洗澡堂、咣当咣当的单罐笼、光着膀子奔跑着推矿车皮的运输工……虽然前路茫茫,但真的落脚到小煤窑,内心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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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掌子面条件孬,大伙都打起精神来啊!”1996年的最后一个夜班,队长沿着掌子面招呼着。彼时,我已到小煤窑一个多月。其间,基本都是给大哥搭下手,最多是在风巷拾掇料场,或帮助大哥透出塞进摩擦支柱柱根里的煤屑。因为是实习工,有时熬过半班,队长就让上窑回家了。工资有单位支付、干活有师傅领着、肩上没有工作量,在不养老不养小的掌子面,实习期是一个采煤工职业生涯中最惬意的时光,因为随后的实习期满,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单兵作战。大家小心维护着这段短暂的自由,其实就是呵护自己心灵深处的那束光,那个掌子面之外、地层之上的朗朗世界。
各茬口回完柱,炮眼还没打好,老是夹钻杆,打眼工骂骂咧咧的,队长、副队长也前来帮忙。趁着到风巷运支护材料的时候,采煤汉子们钻进一条大矿废旧的巷道里小憩。小煤窑的采区大多布置在大矿的煤梢子。大矿追求
经济效益,对不便回采的边角块段干脆放弃,这就给小煤窑留下足够的空间。“轰隆隆,轰隆隆…”不知过了多久,掌子面传来炮响,意味着下一道工序“采煤”开始了。刚刚入睡或进入梦想的时候突然被打扰是很让人恼火的。有人连打哈欠,有人伸着懒腰,有人嘴里骂娘,但不一会儿,便都一股脑钻进掌子面。
此时的掌子面如同被飞机大炮狂轰滥炸过的阵地一样:硝烟四处游荡,支柱歪歪扭扭,煤块小山似的堆到棚梁子。大哥匍匐在煤堆上开始往链板机上攉煤,我也在老塘里往外清理浮煤。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天的煤格外干燥,有时就像细雨一样沿着护顶笆片缝隙往下淌。约莫半个小时后,大哥说,你在老塘睡会吧,等抵车攉煤我再喊你。已是深夜,加上捣腾了半天碎煤,我穿上棉袄靠在笆片上打起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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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石头,快跑、快跑!”迷糊中,我被一阵急促喊叫声惊醒。慌乱中,我看见掌子面灯光晃动,人行道挤满了夺路而逃的人,呼喊声、叫骂声连成一片。冒顶了!我立即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而此时,我只能听见大哥变了声的呼叫,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急得一身冷汗。“快走!”就在这时,大哥挤开人墙,转头一把抓起我的胳膊往风巷方向使劲推去……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是插翅难逃。
兄弟俩刚爬出掌子面,身后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山响。随后,一股夹杂着煤尘的气流腾空而起,瞬间灌满整个巷道。
“面垮了!”有人自言自语。那天,是我到小煤窑的第33天。就这样,在一个几乎无人知晓、再平淡不过的夜晚,我迎来了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