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 作者：柯云路 下卷 第二十九章

李向南和林虹沿着景山山脚的小路缓缓走着。讨论会是如何散的，人们是如何说笑着纷纷下山的，李向南是如何与黄平平简单交谈了几句又和小莉分手的，这些情景都如烟一般流过去了。天越来越暗了，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轮廓在黑暗中洇开了，两个人的心境也有些模糊。刚才万春亭上讨论会的情景，昨天晚上北京站的情景，一夜一昼来的情景，以及十几年前的情景，都浮光掠影地在眼前闪过着。 ;bG?R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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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K  
    一个老人的慈祥的声音在身后隐隐绰绰地响着，他在娓娓动听地讲述着北京的传说：北海的传说；芦沟桥的传说；高亮赶水的故事；长城和孟姜女；玉泉山的天罗和地井……他俩站住，回过头，不见人，声音也似乎没有了。他们诧异地相互看了看，又朝后望了望，接着往前走。那慈祥老人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来，声音很近，又显得很遥远，像是远古飘来的声音。 @7"n X  
0xDn!  
    两个人又一次站住，朝后面望了望。 I}u\ov_Su  
0`.&U^dG  
    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人。谛听，又听不见那声音了。两个人面面相觑着，昏暗的景山公园里，一种空寂而神秘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他们又慢慢往前走，那声音似乎还在身后隐隐约约地响着。他们不再朝后看。 |WS@q'
  
l8(9?!C  
    李向南进入了自己的讲话意识：“林虹，还记得我在古陵时说过的两句话吗？” evZP*N~G  
p#w8$Qjp  
    “记得。” u
9Adu`  
B&B4 P  
    “明白我指的是哪两句话吗？”李向南显出一丝惊讶。 h-Y>>l>PW0  
Tv'1IE  
    “要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就首先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你一定要改变我的生活。”林虹平静地、甚至是平淡地复述了李向南说过的这两句话。 pH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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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想……” |APO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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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nv%J}wq  
    “你过高估计自己的力量了。倒是生活本身一天之间改变了我的处境。”林虹循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你的第一句话倒是挺对的：要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观念，首先要改变他的生活。” !B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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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vh&~Y].W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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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考虑好，准备接受邀请去演电影了。” du}HTr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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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电影？” 7
2RTEGy  
^L.I9a#]  
    “是范丹林的姐姐推荐的。今天下午，我已见过导演。” LiFR7\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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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下来了？” 7;@YR
 
tk-)N+M.  
    林虹点点头。 GIYdI#0RC  
!wE% <Fh  
    李向南顿时沉默了。“那……你还帮助父亲整理遗稿吗？”半晌，他才问道。 <t!0{FJ  
%"c;kvw  
    “当然。至于怎么整理，还要看父亲遗稿的情况。” Mu:zWLM*M  
Ep;?%o,G  
    林虹处境的骤然变化，使李向南在一瞬间感到一种难堪和不自在。在古陵时，他曾多次鼓励她振作起来，现在看来显得有些多余。他原想同情帮助一个弱者，但人家并不弱。他感受到一点失落。 0L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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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dbg d  
    失落了什么呢？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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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mZ/2,B  
    林虹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双手理着朝后抖了下头发，好像要抖掉什么不快的事情：“我发现自己原来过分自轻自贱了。这么多年来，我竟处在那样一种可悲的地位，我几乎看不见自己的价值了。甚至在你面前，我都扮演了一个如此可悲的角色。我想起来厌恶透了。” :(OV{ u  
WwoT~O8R  
    李向南慢慢站住了。 *;Q#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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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厌恶我自己。”林虹解释道。 0Y* "R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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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片刻，李向南又慢慢朝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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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想起来觉得可笑，”林虹接着说道，“你一生都想改变命运，却徒劳无益；可有时候，一个具体条件的变化，就使你的命运整个改变了。你发现自己完全可以过另外一种好得多的生活，可以前居然想都不敢想。”她扭过头笑了笑，“你说对吗？” XFs7k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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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回到北京，仅仅一个环境的变化，竟使你整个生活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确实不是我能帮助你完成的。”李向南神情有些阴沉地说。 9wc\~5{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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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要给我讲唯物主义了？”林虹注意到了李向南的表情，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有些刺伤他了？她说，“我能回北京，是因为我父亲的事情。我父亲的事情能有今天，是因为大的形势。所以，说到底是因为整个社会的变化，对吧？” J R~s`>2  
LjGLi>kI~  
    “应该是这样理解吧。” GCQOjq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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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谢这个社会变化，希望它还变下去。” )40Y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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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间，李向南有些神思恍惚。 kz1Z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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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了？”林虹问。 7o+VhW<|5  
3Jda:  
    “没怎么，我挺高兴的。”李向南微微笑了笑，“确实为你高兴。” &q4~WRnz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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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 Dz.kJ_"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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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谁也不能当别人的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李向南自嘲地说，“林虹，我想，现在我们可以真正郑重地谈一谈了。在这种情况下，你绝不会以为我是从同情出发了。” |9 *$6Y  
yTbtS-  
    “别谈了。”林虹垂下眼说道。 K; hP0J  
}Dcpe M?  
    “你知道我要谈什么了？” OmK0-fa/  
O*/Utl  
    两个人沉默了，慢慢朝前走着。稀疏的路灯在他们的头上一盏盏移过，昏黄灯光把团团树影淡淡地投在地上。 2y$DTMu  
uU$/4{  
    “我的决心是明确的。”李向南说，停顿了一下，“我想知道你的答复。” ](-[ I#  
v{lDEF@2^N  
    林虹看着地面：“你在古陵时并没有下这个决心吧？” v(O@~8(I  
@DM NLsQ  
    “是。在古陵不能算真正下了决心。” +LWgby4q  
# 6?2 2Os  
    “仅仅一昼夜的时间，是什么使你下了决心？”林虹认真地问。 WH $*\IGJL  
*x#5S.i1  
    是什么呢？是因为现在的林虹在顷刻间闪耀出的光辉？在此之前，他不是始终未能这样明确地下过决心吗？ -"^"& )
  
+&X>ul  
    “今天，你不是始终和顾小莉在一起吗？” vcy+p]6KE-  
zYPvpZV/  
    “选择首先是否定。否定了该否定的，得到的就是肯定的。”李向南答道。他眼前又闪现出小莉的形象，她穿着体操服站在他面前：“吻我一下吗？”她穿着咖啡色连衣裙，伸展着美丽的小腿仰躺在小船上；狂风暴雨中他和小莉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感情的诱惑经历过了，连最高峰都经历过了，往往就能一下子下决心摆脱它了吧。 _6nza)OFH  

@$QtY(a  
    “你否决了顾小莉？”林虹的声音中似乎含着一丝尖刻。 e6gj'GmY  
9p02K@wkD  
    李向南顿时语塞了，他绷住嘴沉默了一会儿：“你这样说话，我觉得很刺耳。” A1zV5-E/  
-xH3}K%  
    “可实际上不就是这样吗？” JP]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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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p4VkA<r  
    “……” Y\1& Uk  
r 3T#Nv  
    “你有选择的权利。可你们男人常常忘了：女人并不任凭你们选择，她们也在选择。” {[H#lX 4  
:^QV,d<C  
    “那我等待你的选择。” rA_r$X  
_cfAJ)8=  
    “我在这一昼夜中也下了个决心。”林虹的声音变得温和了。 lg (>n&  
kmfz.:j{  
    李向南默然等待着她讲下去。 =>TXo@rVN  
sh<JB`^$(?  
    “永远和你保持这样的友谊。” 8p~[8}  
? zic1i  
    “为什么？” y(K:,CI  
b$Bq#vdg:  
    “因为你，也因为我。” <C*%N;F5R  
}2?-kj7  
    “我不明白。” Si#XF[/  
giddM2'  
    林虹沉默地走了两步，轻声解释道：“因为我们有过那样一段共同的过去。我要找一个和我从头开始生活的人。” OJcI0(G  
g;3<oI/P  
    片刻沉默。 &
19z|Id  
ON_GD"  
    “范丹林那样的人吗？” kA4kQ}q  
'_=XfTF  
    “这我还没想过。我只知道，我不能找一个常使我产生不安感的男人。我要找的是一个以我为骄傲、为幸福的男人。” !Nhq)i  
b{e|~v6&  
    一对相拥的年轻恋人迎面擦肩而过。 |TBKsx8  
5i3nz=~o  
    “向南，当我下了这个决心后，我的感觉是什么，你知道吗？” 9EZh~tdV[  
)i.\q  
    “不知道。” zpxyX|  
?v@q&  
    “我最初是很痛苦……真的，可随后，我也有一种轻松感。”林虹的声音极为诚恳，“这说明我的选择还是对的。你不应该让我背着一个很大的心理包袱和你在一起，我们会相互折磨的。” );F /P0P  
@(tiPV  
    “林虹……” ==7=1QfP  
8\Z/mU*4  
    “向南，”林虹温柔地挽住了李向南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别争了……我不会忘记你的，你永远是我心目中最宝贵的。” 1\,w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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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虹，”李向南猛然站住，抓住林虹的双臂，“我们从头开始吧。” dI8y}EbE~  
f9E.X\"  
    “不，”林虹轻轻拿下李向南的手，“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你这样选择也不轻松。” bzMs\rj\  
"l09Ae'V  
    “人为什么要寻求轻松的抉择呢。” w+ibY  
YC~kq?  
    “向南，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我们在一起，双方会不可避免地常常感到屈辱。屈辱感会把一切美好的感情都破坏殆尽的。”林虹停顿了一会儿。“你找顾小莉吧，她已经选择了你。” p7
)b@,  
:}w^-I"  
    “我不会选择她。” QNm.8c$  
u"r1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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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寻找新的目标吧。” _{?/4ZhA\+  
o{QPW  
    “不，我要坚持我的抉择。”李向南又站住了，“也许，我的选择并不轻松，也许，一想起自己的妻子过去所遭受的耻辱我就会咬牙，就会浑身哆嗦，就会感到屈辱。会的，我了解自己，我的有些观念是挺旧的。可我决心在痛苦中让自己的灵魂蜕几层皮。我要重新塑造自己。这个决心还不行吗？” !}ue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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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虹在朦胧中凝视着李向南，她感到着自己感情的波动，感到了涌上来一股潮湿的柔情。此刻没有任何障碍能挡住他们。在她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人能像李向南这样占有如此重要的、唯一的位置。然而，她只是抬起手把李向南衬衫领子慢慢理了理：“别说了，向南，你常常具备很透彻的人生哲理感，可有时候，”她含着一丝伤感地笑了笑，“又很小家子气。” ?jBh=X\]:  
POUD*(DqNK  
    “我没那么多大家子气。” ^Ul*
Nm  
t3$+;K(  
    “我挺喜欢你有一点小家子气的。可在这件事上，我还是希望你有点大家子气。”林虹朝后抖了一下头发，声音开朗起来，“向南，不说这些了。”她挽着李向南的胳膊慢慢往前走，“还记得十几年前咱们在湖边的一次谈话吗？” .We"j_ }  
!g-19at  
    “我没有忘记。”过了好一会儿，李向南才阴沉地答道。 X=OJgyO/  
aib)ItNb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那时，我们还是中学生。咱们今天还像那样谈一次话，好吗？你愿意回答我的一系列问题吗？”林虹似乎兴致很高。 OK9D
4 7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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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向南依然沉默着。 Mj@ 0F 2hy  
6JL:p{RLi  
    “你不要这种样子，你不是一个强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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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_~SJbl  
    “好，开始吧，我奉陪。” [R[Suf  
F{aM6I  
    昏暗的空间越来越增加了黑色，好像有只巨大的手把墨一点点洇入空中。路灯显得更亮了一些。在路灯照不到的松柏浓密的地方，则显得有些黑糊糊了。这段路离公园大门不远，散步的人比较多了。当然，大多是年轻的恋人。两个人沉默地走着，准备走过这段人多的路，穿过倚望楼前的空地，到景山那一侧再谈。 vV9q5Bj:  
YVL
aO*(f  
    前面路灯下一片喧闹的喊声，他们站住了。见两个小伙子在路两边一左一右奋力拔着绳。绳子把路拦住了。绳子两面站着四五对被拦住的年轻人，还有几个老人。他们走近人堆，看见这两个隔路拔绳的小伙子都涨红着脸，拼尽全力往后蹬着，拔着，进进退退，势均力敌。然而，他们手中的绳子呢，怎么看不见呢？难道是无形的绳？即便是透明的绳子也应该能看见啊？林虹和李向南交换了一下诧异的目光。被绳子拦住的游人们也都在小声议论着：“你看见绳子了吗？”“没有啊？”“是看不见的绳子？”“可能吧。”……然而，谁也没有向前迈一步。因为谁都不能不相信前面有根绳子。马路中间站着一个当裁判的小伙子，他正弯着腰，盯着绳子（？）中间系结标记的移动，用力向下挥着手喊道：“好，往左挪了。好，又往右挪了。加油。看谁最后胜利。两边的游人请等一等，往后靠一靠，千万不要碰着绳子。这是一场意义重大的决赛。”游人越聚越多，没有人看见这根绳子，然而，任何人似乎都不怀疑这根绳子的存在。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他们，不少人如在梦中。 V0WFh=CM@  
q^w3n2
 
NCysYmt  
Ijj]_V{,  
(PCv4:`g  
    拔河比赛没完没了地进行着。李向南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拉住林虹径直穿过绳子走了过去。当裁判的小伙子伸手没拦住，一时愣在那里，那两个拔绳的小伙子也有些发呆，随即都仰身跌倒了：“绳子断了，绳子断了。”接着又从地上爬起来，冲李向南嚷道：“你为什么弄断我们的绳子。” 5zBsulRt  
~cx/>Hu  
    李向南冲他们幽默地一笑，便挽着林虹的胳膊接着往前走。身后留下了小伙子的喊声和疑惑不解的游人的纷纷窃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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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手中没有绳子吗？”林虹问。 %sL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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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承认有绳子，它就存在了。”李向南答道。 &ExYul  
!Q5ip'
L  
    “那些年轻人是在做游戏吗？” `#~HCl  
MoP0qNk  
    “可能吧。” M
9b_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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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外星人了，一股神秘气氛。” ~FV Z0%+,  
0TI+6u  
    他们走着，那慈祥的、娓娓动听地讲述着北京传说的老人的声音，似乎又在身后响起来，显得很近，又很遥远。林虹不禁又往后看了看。 "i1~YE  
8^N"D7{mO  
    过了倚望楼，这段路又显得清静了，两边的树黑魆魆的，月亮在树梢上投射下金色的光辉。两个相挽的青年男女迎面走来，在他们面前客气地站住了：“先生，早班车几点钟有啊？” l0$ +)FKd  
COK7 i^  
    “早班车？五点钟。”李向南答。 Z*|qbu)  
v2Bks2  
    “那现在就有了，是吗？” r'q9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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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现在是晚上啊。” )rs);Pl  
S|%f<zAtJ  
    “怎么是晚上？这已经是早晨了呀。我们在这公园里逛了一夜了。你们看，不是已经五点钟了。”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伸出腕上的手表。 "syf@[tz7  
/\KB*dX  
    “别开玩笑了。” ,Mwj`fgh
 
$u9yH Z  
    “你们不相信？”对方惊讶地看着李向南和林虹，然后相互望了望，“咱们问问他们。”他们指着又走过来的几个年轻人说。 <3>Ou(F  
xCV3HnZ  
    “是呀，现在是早晨呀。”这几个年轻人也认真地说道。他们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ITMAC\  
`?VB)  
    “真能开玩笑，好了，你们走吧。”李向南说。 oY{r83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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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开玩笑，的确是早晨啊。你们不相信，再问问他们。” |f~p3KCfV  
#9Z*.  
    路上又缓缓走来两个中年人。 5xHl6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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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是早晨啊。公园今天开门早，我们刚进来。谁说是晚上？”两个中年人竟十分诧异地看着李向南和林虹，好像怀疑他们神志不清似的。 T(^<sj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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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虹观察着他们，对方没有一丝作戏的神态。一瞬间，她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是晚上吗？她想了想下午的事，想了想景山讨论会，想了想刚才和李向南的谈话，整个流程她都没有中断地想过了一遍，应该是晚上啊？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很明确的疼痛。并非梦境啊。 |vnfY; ;z1  
<c6C+OWT,  
    “别开玩笑了。”她说，但感到自己的声音并不很坚决。 k]"Rg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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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这群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你们是不是开玩笑？”他们说，“没有开玩笑？那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Ee##:I[z  
X] /r'Tz  
    “你们不相信现在是早晨？瞧，那边又来人了，咱们再问问他们。”一个年轻人说。 s Hu~;)  
'@iS5Fni  
    又一对年迈的夫妇相挽着安详地缓缓而来。 ~J6c1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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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不是早晨？是啊。现在是早晨五点。”老头诧异地看看这堆人，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回答道。然后挽着老伴缓缓走了。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狐疑地看看这群人。 Ss&R!w9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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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林虹真正地恍惚不清了。她感到自己是在梦中。能掐疼自己并不能证明什么。或者，的确已经是早晨了？ rK2*DuE  
65Ysg}x  
    “好了，你们的玩笑开够了。”李向南依然平静地对人群说。 lfKrd3KS_  
Dg@>d0FW  
    “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块手表，再加上刚刚走过去的两位老人，不比你一个人更能证明时间？我们这么多人不如你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伸出手，亮着自己的手表，对李向南说。那一群人也都附和着他。 3D k W  
\+g95|[/  
    李向南微微笑了，他抬手指了指：“你们看。”一轮金黄的圆月悬在东边的夜空中。“满月是和太阳相对的，夜晚才从东方升起，早晨从西边落下去。那是东边，对吧？我想，月亮、太阳和地球要比你们这一群人、这么多块手表更能证明时间吧？” C``%<)WC  
#kV`G.EX  
    那群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W&6P%0G/  
B" wk:\zC  
    “那是月亮吗，谁能证明那是月亮？那是灯笼。” 2Fce| Tn  
It4J\S
 
    “那是东边吗？那是西边。” Kl$!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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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那是西边。”…… Q<r O5 -K  
b#.hw2?a`  
    他们七嘴八舌恶作剧地说着，哈哈大笑着走了，还不时回过头议论着李向南。 vGC^1AM  
#uT-_L}sw  
    林虹和李向南慢慢往前走着，她不时回过头看看那群走远的人。她似乎还没完全从刚才那梦境般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这是夜晚吗？难道刚才那两位老人也是和这群人一伙儿作戏的？她止不住又把自己一天来的活动不中断地想了一遍，好确切推证出此刻是晚上。她抬起头看着夜空中悬挂的黄澄澄的圆月，那是东方吗？她又根据景山坐北朝南的方向加以证明……好一会儿，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她自嘲地笑了笑，扭头看了看李向南，她发现李向南那有些阴沉的目光，那线条有力的脸，那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冷静神情，都有着男子汉的力度。她还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很自然地挽着他，而且有着一种对他的依靠感。和他这样在一起真好。她感到了自己身心又升起的那湿润的感情，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感情。 $_l@k=  
8KW}XG  
    “我发现你特别坚定，不为环境所动。”她说，“我刚才简直有点神思恍惚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清醒了。” L;'+O u  
ZSMOq4Y 9  
    “对既成事实敢于怀疑，才能发现真理，可对真理敢于坚信，才能不失去它。”李向南凝视着前方。 %u43Pj  
fdCsn:  
    林虹饶有兴趣地看着李向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想，如果刚才只有我一个人，而且碰到的人更多些，众人异口同声都说现在是早晨，我也许连自己的存在都会怀疑了。” .c+RFX@0  
LeY\{w  
    “为什么你会怀疑自己的存在呢，你想过吗？” HT5G HkT  
56AaviEC  
    “因为我尽管认为是在晚上，可人人都说是在早晨，我连自己的感觉、思维都不敢相信了，顿时觉得自己虚无了。” ab' f:  
V2'(}k  
    “这就含着一个真理：一个人的存在是与他对世界的真实感觉和思维相联系的。如果他对世界的整个认识都崩溃了，他的存在就很空洞了。” #T n~hnW  
(6?pBdZ  
    “又进入你的哲学境界了。” VzMoWD;  
jpaY:fcF  
    “你不是希望进行这样的谈话吗？” 'UT 4x9&z  
!o&Mw:d  
    林虹笑了，想不到谈话竟这样开始了。突然，她感到有些恍惚，脑子里闪动着各种各样的联想和意象，周围出现了人头起伏的人海，无数的手在指着她…… `yHV10  
~^IS{
1  
    “挺可怕的……”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z,sM"d  
z8mR< q%`  
    “可怕什么？” q0w5ADd
 
s%J|r{F6  
    “要是现在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对我说，现在是早晨，不是晚上，我还会相信自己的存在吗？我还能相信你的判断吗？要是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都冲我说：你明明不是林虹嘛。我会怎么样呢？要是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甚至更多的人，都对我说：你这样活着没什么意义。我又会怎么样呢？要是有一天，我起床后，见到的每一个认识我的人，他们都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我，表示不认识我，就像刚才那群人那样表情逼真，我真要神经错乱了……要是所有的人串联起来对一个人开这种玩笑，那真是太可怕了。” abCcZ<=|b  
?4_^}B9  
    “要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以至更多的人指着你说，你错了，可你实际上没错，你会怎么样呢？要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以至更多的人指着你说，你有罪，可你实际上没有罪，你会怎么样呢？” |jaUVE_2[  
&|26x >  
    “不会有这么多人来开这种玩笑的。”林虹笑了笑，希望轻松一些。 ^C@uP9g  
L$@^EENS  
    “怎么不可能？历史常常用这种‘玩笑’来考验一些人的。前几年这样的事还少吗？结果使得一些无罪的人也真诚地认为自己有罪了。” 2[Q*?N  
wI}5[m  
    “如果你遇到这种情况呢？” =[?2'riI  
'e\m6~u\hm  
    “我知道那是东方，我看见升起的是圆月，我确信这是夜晚。除非有人能否定我看到的巨大事实。” 3U@p  
-";'l@D=  
    “谁能否定月亮呢？”林虹笑了，“好，请你做好准备，我要开始提问了。” VA)3=8
2n  
M:nXn7)+  
    “提吧。” |z|5j!Nfh  
sN7I~  
    “你认为对于男人来讲，最宝贵的是什么？” _4rb7"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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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jhVy  
    “事业，女人。” co<){5zOT  
Uz\B^"i|  
    “你最爱的是什么？” klKAwCQ,  
@ MNL  
    “我最爱活力和智慧。我爱富有智慧的活力，我爱富有活力的智慧。” )-[ 2vhXz  
czb(&><  
    “你在讨论会上讲到龙的图腾，也是出于这种原因吗？” .F?yt5{5No  
`t:7&$>T  
    “是。我认为中国是个最值得骄傲的国家，它富于活力，它富有智慧，它是龙，不是虫。” T2}I,{U  
lVXgp'!#j  
    “你最大的空想和奢望是什么？” _jK\+Zf  
U{LDtn%@h6  
    “再活一次。”
9.lSF  
x-U:T.+{  
    “最大的遗憾呢？” ]<4Yor}t{;  
/[GOs*{zB  
    “不能再活一次。” f3V&i)w(  
sxO_K^eD  
    “你的目标还是为建设一个尽可能理想的社会奋斗，是吗？” rNqJL_!  
nV McHN   
    “是。”

林虹垂着眼想了想，抬起头看着李向南笑了：“我想不起什么有意思的问题来，我发现，我本没有必要提什么一系列问题。” CTR|b}!  
Vs8os+  
    “为什么？” hof$0Fg  
Rh9>iA@fd  
    “因为，因为我发现我完全了解你。” 5 &-fX:/  
eOD;@4lR  
    沉默。黑暗中缓缓地走着。 }9:\#  
}&rf'E9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自己还年轻吗？” fbwo2qe@K  
6}x^T)R  
    李向南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是。” `wB(J%w  
sryujb.,  
    “与十几年前相比有没有变化呢？” 0UWLs_k:  
W}WGg|ug  
    “更珍惜生命了。” )+oDa{dZ  
1<<`T%&  
    团团树影在他们脚下移过。松柏森森的景山上空缓缓滚动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C?bPdJ,6  
cpFw]w%]  
    “你说要使自己的灵魂蜕几层皮，你认为自己的灵魂今后也会蜕皮，也会痛苦吗？” kdQ=%  
/.$ n>:XR  
    “是。社会正在蜕皮，所有的人都应跟着蜕几层皮。对于灵魂来讲，生活永远是炼狱。” @6 gA4h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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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想和你一直这样走下去。”她说。 i<bFF03*S  
mmTc.xh  
    “林虹，我们……”李向南一下站住，看着她。 f&8&UL>e`  
5p94b*l  
    “我们永远这样当朋友，只有这样才美好。”林虹在黑暗中劝慰地打断了他的话。 ilayU  
_9#4  
    大概是感到就要分手了，他们不知不觉又绕到了倚望楼前，走出了景山公园的大门。然而，他们感到还需要谈点什么，于是，他们在景山公园的门前、在紫禁城护城河旁来来回回地慢慢走着。 (LT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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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不知被一种什么不可知的神秘力量所驱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天空，天空中正出现着一个令人惊异的奇观。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白色光盘在紫禁城上的夜空悬浮着。那种光亮，那种若透明又不透明的质感，那种距离，那种庞大的体积，都使人感到一种灵魂被镇慑的神秘性。似乎有一个更巨大得多的力量在俯视着他们，俯视着人类居住的地面。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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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什么，是飞碟吗？”林虹低声问，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陌生。这是自己的声音吗？ 6g@j,i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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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什么都可能。”李向南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空，他看了一下手表，记住了时间。 l0tMd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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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不少人都像这样被一股不可知的力量驱使着，不约而同地仰起头，看见了这个神奇的壮观。那个巨大的光盘不过半分钟就黯淡下去消逝了。人们依然伫立着，仰望着。好一会儿，他们才收回目光来，面面相觑着，有一种与恐怖相混合的神秘气氛统摄着他们。他们要再过几秒钟才会活跃起来，才会纷纷议论起来。 3UD_2[a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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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瞬间，他们只是一动不动地静立着。 sUfH1w)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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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一个点上，在一片静止中，一个活泼泼的小东西像团火一样在不停地运动。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红背心红裤衩，长长的富有弹性的腿，浑身洋溢着健康活泼的生气。他正雄赳赳地、聚精会神地在公共汽车的站牌下忙碌着。他并不理会天上地下发生的事情。他正在建设自己的事业。 [*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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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把不远处的一堆碎砖运到汽车站牌下面。 aMZ6C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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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四五块半头砖单垛码起来，然后双手抓住站牌的铁柱，小心翼翼地踩到砖垛上去。他站得高了，举起手想要抓住那远比他高得多的站牌。砖垛显然太低，而且不稳。哗啦，塌了。他灵活地跳下来，看了看，又跑过去搬运砖头，接着码。这次，他用两块半头砖相挨着做基础，码成双垛。更稳了，也更高了。他抓着铁柱登了上去，手还是够不着站牌。他踮起脚，伸手使劲够着，脚下的砖垛开始晃动，哗啦，又塌了。 #2_p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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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一次灵活地跳下来，想了想，又快速地跑动着搬运砖头。这次，他更加扩大了基础，从下向上，像金字塔一样逐渐收小，他一边码一边还晃着试试砖垛是否牢稳。他已经知道把一层层之间的砖缝错开，增加砖垛的整体性。他聚精会神地干着，弯腰捡起一块砖码上，弯腰再捡起一块砖码上，那动作充满了儿童特有的纯洁天真、执著兴奋和乐趣。 *@cXB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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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事业所吸引。 !ygh`]6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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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第三次登上砖垛时，几乎人人都屏住呼吸关注着他。他小心翼翼地上去了，他踮起了脚，他举起了手，离站牌还差一点点。他又踮了一下脚，更高地举起手，还是差一点。他只能用指尖碰到站牌，他还不能用双手抓住它。人们都感到自己体内那种想上去帮他一把的肌肉收缩。他够了几下，没有成功。他往下看看，思索着，决定下来。只需再加上一块砖。他谨慎地下着，一不小心，砖垛还是倒塌了。 2B=yT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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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令人惋惜啊。  Cj_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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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塌成一摊的砖头前看了看，毫不沮丧地咧开鲜艳的小嘴笑了，他弯下腰，雄赳赳地重新干起来。 7A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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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向南和林虹相视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向那个小男孩。他的脑海中梦一般依稀浮现出自己童年的影子，眼前的情景怎么像自己经历过的一样？恍恍惚惚中他感到自己进入一种幻境，他的身体和那个小男孩重合起来，他在与小男孩一起码着砖头…… ud'r?QD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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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一九八二年，在碧蓝的夜空下，在一轮金黄的圆月下，在京都，在紫禁城旁，一个火一样活泼泼的小红孩在聚精会神地、雄赳赳地、不屈不挠地建筑着他的金字塔…… NLoJmOi;L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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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5年12月完稿于北京 9N5&N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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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