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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美文赏析】(8)贾平凹:纺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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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化的语言,使你看出来:我依旧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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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美文赏析】(8)贾平凹:纺车声

211写作课堂 B:?#l=FL  
<AMb!?Obh  
纺车声声 xvR?~  
作者|贾平凹 z1f^p7$M?  
|^Ew<  
如今,我一听见“嗡儿,嗡儿”的声音,脑子里便显出一弯残月来黄黄的,像一瓣香蕉似的吊在那棵榆树梢上;院子里是朦朦胧胧的,露水正顺着草根往上爬;一个灰发的老人在那里摇纺车,身下垫一块蒲团,一条腿屈着,一条腿压在纺车底杆上,那车轮儿转得像一片雾,又像一团梦,分明又是一盘磁音带了,唱着低低的、无穷无尽的乡曲…… Nmp>UE,7[  
-@ZzG uS(  
这老人,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没有文化的、普普通通的山地小脚女人。 )X~Pr?52?  
=a)iVXSB]  
那年月,正是“文化大革命”中期,我刚刚上了中学,当校长的父亲就被定为“走资派”,拉到远远的大深山里“改造”去了。那是一座原始森林林场,方圆百里是高山,山上是莽林,穿着“黑帮”字样衣服的“改造者”,在刺刀的监督下,伐木,运木,运木,伐木;即便是偶尔逃跑出来了,也走不出这林海就会饿死的。这是后话,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他在那里“改造”了七年。七年里,家里只有母亲,我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没有了父亲的工资,我们兄妹又都上学,家里就苦了母亲。她是个小脚,身子骨又不硬朗,平日里只是洗、缝、纺、浆,干一些针线活计。现在就只有没黑没明地替人纺线赚钱了。家里吃的,穿的,烧的用的,我们兄妹的书钱,一应大小开支,先是还将就着应付,麦子遭旱后,粮食没打下,日子就越发一日不济一日了。我瞧着母亲一天一天头发灰白起来,心里很疼,每天放学回来,就帮她干些活:她让我双手扩起线股,她拉着线头缠团儿。一看见她那凸起的颧骨,就觉得那线是从她身上抽出来的,才抽得她这般的瘦,尤其不忍看那跳动的线团儿,那似乎是一颗碎了的母亲的心在颤抖啊!我说: Iz}2 ^  
3>Q@r>c  
“妈,你歇会儿吧。” .-SF$U_P*a  
OL=ET)Y  
  她总给我笑笑,骂我一声: ,!6M* |  
R:w %2Y  
“傻话! (Qk&g"I  
EO#gUv  
夜里,我们兄妹一觉睡醒来,总听见那“嗡儿,嗡儿”的声音,先觉得倒中听,低低的,像窗外的风里竹叶,又像院内的花间蜂群,后来,就听着难受了,像无数的毛毛虫在心上蠕动。我就爬起来,说: Fn86E dFM  
d7"U WY^  
“妈,鸡叫二遍了,你还不睡? bQwdgc),s{  
L$1K7<i.  
她还是给我笑笑,说: "xvtqi,R  
|N:MZ#};  
“棉花才下来,正是纺线的时候,前日买了五十斤苞谷,吃的能接上秋了,可秋天过去,你们又是一个新的学期呀……” dD/t_ {h  
PwW^y#96  
我想起上一学期,我们兄妹一共是二十元学费,母亲东借西凑,到底还缺五元。学校里硬是不让我报名,母亲急得发疯似的,嘴里起了火泡,热饭吃不下去,后来变卖了家里一只铜洗脸盆,我才上了学,已经是迟了一星期的了。现在,她早早就做起了准备……我就说: T?X^0UdJj  
$%g\YdC  
“妈,我不念了,回来挣工分吧! %K h2E2Pe  
A\".t=+7  
她好像吃了一惊,纺车弦一紧,正抽出的棉线“嘣”的一声断了,说: ;Z ]<S_#-  
Fn:.Y8%-  
“胡说!起了这个念头,书还能念好?快别胡说!  VQ`,#`wV  
K??1,I  
我却坐起来,再说: ~ HK1X  
8[{|xh(  
“念下去有什么用呢?毕了业还不是回来当农民?早早回来挣工分,我还能养活你们哩! !2}rtDE  
g4N%PV8  
母亲呆呆地瓷在那里了,好久才说: jHAWK9fa  
/M3y)K`^  
“你说这话,刀子扎妈的心。你不念书了,叫我怎么向你爸交代呀? i2$*}Cu  
NW{y% Z  
一提起爸爸,她就伤心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我看得害怕了,就再不敢说下去,赶忙向她求饶: 6Z~Ya\~.g.  
.zvlRt.zl  
“妈,我再不敢说这话了,我念,我一定好好念。” &/s~? Iq  
LthGZ|>  
妈却扑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我,搂得那么紧,好像我是一块冰,她要用身子暖化成水儿似的。油灯芯跳了几下,发出了土红色,我要爬过去添油,她说: Dd| "iA  
+0]'| tF>  
“孩子,别添了。妈听你的,妈要睡呀。” g<fDY6jt  
7p)N_cJD  
这一夜,她一直搂着我。 aZ`<PdA  
9nn>O?  
秋里雨水很旺,庄稼难得的好长势,可谁也没有料到,谷子饱仁的节候,突然一场冰雹,把庄稼全都砸趴到泥里去了。收成没了指望,母亲做饭更难了。一天三顿,半锅水下一小瓢儿米面,再煮一把豆子吃饭时,她总是拿勺捞着豆子倒在我们碗里,自己却撇上边的汤喝;我们都夹着豆子要让她吃,她显得很快活,却总是说: bvl~[p$W3  
LGIalf*7  
“我是嫌那有豆腥气,吃了反胃的。”  ispkj'  
0Tcz[$?  
母亲那时是真有胃病的;可我们却傻,还以为她说的是实情哩。 2;:lK":  
{Q)dU-\  
日子是苦焦的,母亲出门,手就总是不闲,常常回来口袋里装些野菜,胳肘下夹一把两把柴火。我们也就学着她的样,一放学回来,沿路见柴火就捡,见野菜就挑,从那时起,我才知道能吃的菜很多:麦瓜龙呀,芨芨草呀,灰条,水蒿的。这一天傍晚,我和弟弟挑了一篮子灰条高高兴兴地回来,心想母亲一定要表扬我们了,会给我们做一顿菜团团吃了,可一进门,母亲却趴在炕上呜呜地哭。我们全都吓慌了,跪在她的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一下子把我们全搂在怀里,问: ^:qD.h>&  
NMXnrvS&  
“孩子,想爸爸吗? hUVk54~l  
^J8uhV;w  
“想。”我们说,心里咚咚直跳。 |~SE"  
I>{!U$  
“爸爸好吗? {3hqp*xl  
%a5t15 9  
“好。”我们都哭开了。 ?*[\UC  
Oe/6.h?  
“你们不能离开爸爸,我们都不能离开爸爸啊!”她突然大声地说并拿出一封信来。我一看,是爸爸寄来的,我多么熟悉爸爸的字呀,多少天来,一直盼着爸爸能寄来信,可是这时,我却害怕了,怕打开那封信。母亲说: vQUZVq5M  
Iz#yQ`  
“你五叔已经给我念过了,你再念一遍吧。” 0Cl,8P  
<B!'3C(P  
我念起来: CoU3S,;*  
`dDa}b  
“龙儿妈:” 2\VAmPG.Zs  
`gt:gx>a  
“我是多么想你们啊!我写给你们几封信,全让扣压了,亏得一位好心的看守答应把这封信给你们寄去……接到信后,不要为我难过,我一切都好。” !"Qb}g  
7Rnm%8?T  
“算起来,夫妻三十年了,谁也没料到这晚年还有那么大的风波!我能顶住,我相信党,也相信我个人。活着,我还是共产党人,就是死了,历史也会证明我是共产党的鬼。可是现在,我却坑害了你们。我知道你和孩子正受苦,这是使我常常感到悲痛的事,但你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所以,我求你们忘掉我,龙儿妈,还是咱们离了婚好……” F\5X7 ditD  
WSQ[.C  
我哇的一声哭了,弟弟妹妹也哭了起来,母亲却一个一个地拉起我们说: {O)YwT$`  
]}kI)34/  
“孩子,不要哭,咱信得过你爸爸,他就是坐个十年八年牢,咱等着他!龙儿,你给你爸爸回封信吧,你就说:咱们能活下去,黄连再苦,咱们能咽下! \yNQQ$B  
lW p~t  
母亲牙齿咬着,大睁着两眼,我们都吓得不敢哭了,看着她的脸,像读着一本宣言。母亲的那眼睛,那眉峰,那嘴角,从那以后,就永生永世地刻在我的心上了。 EYkj@ .,  
wf?u (3/%  
这天夜里,天很黑,半夜里乌云吞了月亮,半空中响着雷,电也在闪,像魔爪一样在撕抓着,是在试天牢不牢吗?母亲安顿我们睡下了,她又坐在灯下纺起线来。那纺车摇得生欢,手里的棉花无穷无尽地抽线……鸡叫二遍的时候,又一阵炸雷,她爬过来,就悄悄地坐在我们身边,借着电光,端详起我们每一张脸,替我们揩去脸上的泪痕,当她给我揩泪的时候,我终忍不住,眼泪从闭着的眼皮下簌簌流下来,她说: n@ 4@,  
BDy5J2<<7l  
“你还没睡着? tQrS3Hz'nA  
.`,F  
我爬起来,和母亲一块坐在那里。母亲突然流下泪来,说: Uo2+:p  
KbAR_T1n  
“咳,孩子,你还不该这么懂事的呀! MM#i t=u  
mzGjRl=O  
我说: 1?(cmXj  
;7rd;zJ  
“妈,你儿子已经长大了哩! 4QE=f(u;h  
7{pIPmJ  
母亲赶忙擦了擦眼泪说: 7rcA[)<'  
^ Hg/P8q  
“孩子,我有一件事想给你说,我作难了半夜,实在不忍心,可也只有这样了。今年年景不好,吃的、烧的艰难,我到底是妇道人家,拿不来多少;你爸不在,弟弟妹妹都小,现在只能靠得上你了,你把书拿回来抽空自学吧,好赖一天挣些工分,帮我一把力吧。” PL@~Ys0  
F.<L> G7{1  
我说: bpW!iY/q3  
7:>sc]Z  
“我早该回来了,你别担心,我挣工分了,咱日子会好过哩。” gE\b 982  
I5qM.@%zB  
从此,我就退学务农了。生产队给我每天记四分工,算起来,每天不过挣了二角钱。但我总不白叫母亲养活了!母亲照样给人纺线,又养了猪,油、盐、酱、醋,总算还没断过顿的。 86%%n?"}  
Yt+h2ft!  
但是,这年冬天,母亲的纺车却坏了。先是一个轮齿裂了,母亲用铁丝缠了几道箍,后来就是杆子也炸了缝,一摇起来,就呱啦呱啦响纺线没有先前那么顺手了:往日一天纺五两,现在只能纺三两。母亲很是发愁,我也愁,想买一辆新的,可去木匠铺打问过了,一辆新纺车得十五元。这十五元在哪儿呢? MTb,Kmw<(  
1AF%-<`?s  
这一天,我偷偷跑上楼,将爸爸藏在楼角的几大包书提了下来,准备拿到废纸收购店去卖了。正提着要出门,母亲回来了,问我去干啥我说卖书去,她脸变了,我赶忙说: >SoO4i8  
6PU/{c  
“卖了,能凑着给你买一辆新纺车啊……” D+sQPymI  
Lz@$3(2  
母亲一个巴掌就打在我的脸上,骂道: &~ *.CQa  
k#C f})  
“给我买纺车?我那么想买纺车的?!! GAw(mH*  
U&P{?>{u  
“不买新的,纺不出线,咱们怎么活下去呀?”我再说。 O$qtq(Q%  
/kB|1gFj  
“活??那么贱着活?为啥全都不死了?!”她更加气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一只手死死抓着心口,我知道她胃疼又犯了,忙近去劝她,她却抓起一根推磨棍,向我身上打来,我一低头,忙从门道里跑出来,她在后边骂道:  DtWxr  
r?p[3JJ;mG  
“你爸一辈子,还有什么家当?就这一捆书,他看得命样重,我跟了他三十年,跑这调那,我带什么过?就这一包袱一包袱背了书走!如今又为这书,你爸被人绳捆索绑,我把它藏这藏那,好不容易留下来,你却要卖?你爸回来了还用不用?你是要杀你爸吗? EyY],W1 Y  
^gOww6$<  
听了母亲的话,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不敢回去,跑到生产队大场上,钻在麦秸堆中呜呜地哭了一场。哭着哭着,便睡着了,一觉醒来,竟是第二天早上了,拍打着头上的麦草,就往回走。才进巷口,弟弟在那里嘤嘤泣哭,一见我,就喜得不哭了,给我笑笑,却又哭开了,说:“昨天晚上,全家人到处找你,崖沟里看了,水塘里看了,全没个影子,母亲差不多快要急疯了,直着声哭了一夜,头在墙上都撞烂了。” Z~p!C/B  
y<uAp  
“哥哥,你快回去吧,你一定要回去! t<638`{kk  
q$gz_nVq,b  
我撒脚就往回跑,跪在母亲面前,让她狠狠骂一顿,打一顿,但是,母亲却死死搂住我,让我原谅她,说她做妈的不好。 E ] B7  
D`pQ7  
中午,隔壁刘五叔到家里来,给我们送了半口袋苞谷面,他是一位老实庄稼人,常常来家里走动,说他历史清白,世代贫农,到“黑帮”家里来,不怕被开除了农民籍。他问了父亲的近况,叹息了一番,就和母亲唠叨起家常,说到今年的收成,说到柴火茶饭,末了,就说起买纺车的事,他便出了主意:让我进山砍柴去卖吧。柴价上涨,一次砍五六十斤吧,也可以卖到二元钱哩。母亲先是不同意,我在旁紧紧撺掇,她沉吟了一会,说: 5qbq,#Pf  
jvHFFSK  
“他五叔,这行吗?孩子太嫩啊,有个三长两短,我对得起他爸吗? uvnI>gv  
o0ZBi|U\4  
五叔说: S8" f]5s  
zrRFn `B  
“这有什么办法呢?总要活呀!你放心吧,孩子交给我,我护着他,包没甚事的。” *}cSE|S%  
7+nm31,<O  
母亲总算同意了,就帮我收拾了背笼、砍刀,天一黑,早早催我去睡了。半夜里,她摇我醒来,炕头上已放了碗热腾腾的糊涂饭,说是吃早饭。我怨她做饭做得稠,她说这是去出力呀,可不比平日。我给她盛了一碗,她硬不吃;逼紧了,扒拉两口,却把弟弟妹妹全摇醒,分给他们吃了。末了,我和五叔出门,她给我装了一手巾烤洋芋,一直送着出了村,千叮咛万叮咛了一番,方才抹着泪回去了。 >{5 p0  
\\:|Odd  
在山上砍柴,实在不是件轻松事,我们弯弯曲曲地在河沟钻了半夜,天放亮的时候,才赶到砍柴的地方。我们将干粮压在石板底下,五叔说,这样才不会让老鸹叼走的,就爬上崖上去砍那些枯蒿野棘的崖很陡,我总是爬不上去,五叔拉我上去了,却害怕地挪不开脚来。一棵野棘没有砍倒,手上就打了血泡,衣服也划破了,五叔就让我别砍了,他身子贴在崖壁上,砍得很是凶,满山满谷都是回音。我帮他整理柴堆,整到一块了,他捆成捆儿,就从山上推下沟去了。中午的时候我们便溜下沟,拾掇了背笼,吃了干粮,欢天喜地地往回赶了。 &nY;=Hv`WY  
r\2vl8X~  
回来的路显得比去时更长,走不到几程,小腿就哗哗直抖,稍不留神,就会跪倒下去了。路是顺河绕的,时不时还要过河面上的列石:走一步,心就在喉咙处跳一下;我一步一颠的,好容易过了最后一块列石,使劲往岸下一蹲,没想一步没踩稳,便“扑”地倒下了。五叔忙过来拉我,好容易从柴堆下爬起来,腿却碰破了,血水往外流。五叔就在山上撕一把蓖蓖芽草,在嘴里嚼烂了,敷在上面。血是不流了,但疼得厉害,五叔就让我只身走,他将两个背笼来回转背着。我看着心里不安硬嚷着要背,他便让我背了在后边慢慢走,他将他的背笼背一程了,回来再接我。这样一直到了太阳西下,我们总算钻出了山沟,离家只有八里路了吧。我心里很高兴,时不时抬头看看前边:过了这个村,到了哪个庄呢?离家还能有多远呢?这一次刚一抬头,就看见前边走来一个人,背着一个空背笼,头发被风刮披在后肩,样子很是单薄。啊,这不是母亲吗?我大声叫道: 7 Wl-n  
~$<UE}qp  
“妈!妈——” CqFeF?xd8h  
=dzWmL<~8  
果然是母亲!她是来接我的。一看见我背了这么多的柴,喜欢得什么样的,再一见我腿上的伤,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说: $DebXxJw0l  
4w4^yQE  
“妈,这一定有六十斤哩,可以卖二元钱哩,再去砍上五六次,就可以买个新纺车了哩!妈,你也应该高兴呀! + P7o4]:/  
7 [d ?  
母亲就对我努力地笑笑,分了一半柴背了,娘儿俩一路说不完的话。 ~_>cM c  
M;jcUX_{  
这背笼柴,第三天的集市上便卖了,果然卖了二元钱。一家人捏着那票子,一张一张蘸着唾沫数了,又用红布包了,压在箱子底里。打这以后,打柴给了我希望和力量,差不多隔三天就进一次山。头几次倒要五叔照顾,后来自己也练出来了。柴打回来,是我最有兴致的时候,总是不歇,借杆秤称了,一根一根在门前垒齐了,就给母亲和弟妹讲山上的故事。我讲多长,他们就听多久。 m%QSapV  
B=n[)"5fBO  
就在那月底,我们全家人都到木匠铺去,买回来了一辆新的纺车。最高兴的莫过于母亲了,她显得很年轻,脸上始终在笑着,把那纺车一会儿放在中堂上,一会儿又搬到炕角上,末了,又移到院中的榆树下去纺。她让我给爸爸写信,告诉他这是我的功劳,说孩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让他什么也别操心,好好珍重身子,将来回来了,儿子还可以买个眼镜给他,晚上备课就不眼花了。最后,硬要弟弟、妹妹都来填名,还让我握着她手在信上画了字。这一次,她在新纺车上纺了六两线,那“嗡儿,嗡儿”的声音,响了一天半夜,好像那是一架歌子,摇摇任何地方,都能发出音乐来的。 SV.z>p  
s5D:  
母亲的线越纺越多,家里开始有了些积攒,母亲就心大起来,她从邻居借了一架织布机,织起布来卖了。终日里,小院子里一道一道的绳子上,挂满了各色二浆线。太阳泛红的时候,就喜欢经线、经筒儿一摆儿插在那里,她牵着几十个线头,魔术似的来回拉着跑,那小脚踮踮的,像小姑娘一样的快活了。晚上,机子就在门道里安好了,她坐上去,脚一踏,手一搬,哐哩哐当,满机动弹:家里就又增加起一种音乐了。 UKtSm%\  
y$b]7O  
母亲织的布,密、光,白的像一张纸,花的像画一样艳,街坊四邻看见了,没有一个不夸的。布落了机,就拿到集市去卖,每集都能买回来米呀,面呀,盐呀,醋呀,竟还给我们兄妹买了东西:妹妹是一人一面小圆镜;我和弟弟是一支钢笔,说以后还要再买些书,让我们好好自学些文化。 < Ek/8x  
'T,c.Vj)  
我照例还去砍柴。没想有一次砍了漆树,竟中了毒,满脸满身上长出红疹子,又肿起来,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了。不几天,弟弟妹妹和母亲也中毒,脸都肿得发亮。听人说,用韭菜水洗能治好,母亲就到处找韭菜,熬了水一天三次给我们洗。可她,还是照样纺线,照样织布,当织完一个布下来,她眼睛快肿成一个烂桃儿样了。我拿了这布去卖没想,那集上来了民兵小分队,说是要刹资本主义妖风,就开始包围了集市检查。集市炸了,人们没命地惊跑,我抱了布慌慌张张跑进一个巷去,那巷却是条死巷,就叫小分队将布收走了。我哭着回来,又不敢回家,只坐在村口哭。母亲知道了,把我拉了回去,弟弟妹妹在家里也哭作一团,眼看太阳压山了,中午饭也没心思去做。母亲让弟弟做,弟弟说他不饿,让我去做,我说肚子发鼓胀,母亲叹了一口气,自己去舀水起火,但很快又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盆韭菜水放在我们面前,说: h|bT)!|  
G.\l qYrXU  
“不许哭!都洗洗脸! 6w| J -{2  
-*B`]  
我们都止了哭,洗了脸。 ?9mkRd}c  
(R*j|HAw`X  
母亲就拉了我们向镇子上走去,一直走到镇中一家饭馆里,让我们坐了,买了五碗米饭,一盘大肉,一盘豆腐,一盘粉条,说: 8'#/LA[uPe  
!eI2 r   
“吃吧,孩子,这饭可香哩! .cDOl_z<:G  
g/~XCC^F?  
我们都不吃,她就先吃起来,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我们也就都吃起来,但觉得并不香。母亲问: W)*p2 #l  
5~H#(d<oZ  
“香吗? ZmEEj-*7s  
DyO$P#~?  
弟弟摇摇头,我赶忙递过一个眼色,于是我们都齐声说: G2:%g(  
mi,&0xDe a  
“好香。” 9\JQ7$B  
SA;#aj}rV  
吃罢饭,母亲说她到民兵小分队部去一趟,让我把弟弟妹妹领回去,再好好洗洗韭菜水。这一夜,她便没有回来,我们都提心吊胆的。第二天一早,她回来了,满脸的高兴,说她把布要回来了,可走到半路,就又出售,接着就手揣在怀里,说: >Cr\y  
d2N:^vvvR  
“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 }TB(7bbd;  
n,$z>  
“烧饼!”我说。 !H@0MQ7  
g}x(hF  
“再猜。”她笑着说。 2% B'3>a  
J00VTb`  
“帽子!”我想这一下一定猜对了。 o!c] (  
!do?~$Og  
母亲还是摇摇头,突然一亮手,原来是一本语文课本。她喜欢地说: +B}0=Ex$t  
][&9]omB  
“孩子,日子能过得去了,就要把学习捡起来,要不爸爸回来了,看见一个校长的儿子是文盲,他会怎么个伤心呢?  :A1:  
 _; Y`  
我说: Iu[|<Cx  
lpB3&H8&  
“学那有什么用场?! %NHkDa!  
2]cRXJ7h  
她生气了: NSQp< m  
0Ua%DyJ  
“再不准你说这没出息的话!文化还有瞎的地方? >&:NFq-  
XH}'w9VynR  
我问起布是怎么还来的,她只笑笑,说句“我要的”,就罢了。后来我才打听到,原来母亲去要布时,人家百般训斥,拿难听的话骂她,她只是不走,人家就下令:要取回布,必须把分队部门前的一条排水沟挖通。她咬了咬牙,整整在那里挖了一夜……可她,我的好母亲,至今没有给我们说过这一段辛酸事儿。 PG~$D];  
CW&.NT  
有了笔,又有了书,一抽空,我就狠命地学习起来。每天晚上了,我要是看书,母亲就纺着线陪我;她要是纺线,我就看着书陪她。这样,分两处点油灯,煤油用得很费,母亲就把纺车搬到我的房间来纺,可那纺车“嗡儿,嗡儿”地响,她怕影响我,就又把纺车搬到院里的月光下去纺了。每当我看书看得身疲意懒,就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看母亲纺线,那“嗡儿,嗡儿”的响声,立刻给我浑身一震,脑子也就清醒多了,返身又去看书。 2`G OJ,$  
eE GfM0  
几乎就从那时起,我便坚持自学,读完了初中课程,又读完了高中课程,还将楼上爸爸的那几大包书也读了一半。“四人帮”一粉碎,爸爸“解放”回来了,那时他的问题才着手平反,我就报考了大学,竟被录取了。从此,我就带着母亲为我做的那套土布印花被子,来到了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几年间,再没有见到我的母亲。后来,父亲给我来了信,信上说: vy9 w$ls  
jszK7$]^  
“我的问题彻底落实了,组织上给平了反,恢复了职务,又补发了二千元工资。但你母亲要求我将一千元交了党费,另一千元买了一担粮食,给救济过咱家的街坊四邻每家十元,剩下的五百元,全借给生产队买了一台粉碎机。她身体似乎比以前还好,只是眼睛渐渐不济了但每天每晚还要织布、纺线……” oU*45B`"  
m908jI_So  
读着父亲的信,我脑子里就又响起那“嗡儿、嗡儿”的声音了。啊母亲,你还是坐在那院中的月光底下,摇着那辆纺车吗?那榆树梢上的月亮该是满圆了吧?那无穷无尽的棉线,又抽出了你多少幸福的心绪啊,那辆纺车又陪伴着你会唱出什么新的生活之歌呢?母亲! r|u MovnV  
N$>^g"6 o  
aj^wRzJ}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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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足常乐 识人随缘 与人为善 学而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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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a`[uNgDO  
,'xYlH3s  
*37uy_EpV  
%h?x!,q Y  
    一曲由母爱谱写出的生活之歌 W\&8au ds  
x^4xq#Bb7  
Qx;\USv  
U4aU}1RKz  
    月儿吊梢,庭院朦胧,“嗡儿,嗡儿”的纺车声似低吟浅唱,领着我们进入贾平凹的孩提时代,认识一位用爱和汗水浇灌贫瘠生活的山地小脚女人——贾平凹的母亲。 /='. 4 v  
InXn%9]p]  
#txE=e"&o  
/+Lfrt  
    故事由黑暗的文革让“我”的家庭陷入拮据写起,一个小脚、身子骨又不硬朗的母亲担起了生活的重担,从此,“嗡儿,嗡儿”的纺车声成了生活的希望。纺线是个疲惫活儿,但生活更是焦苦的,那些仿佛从母亲身上抽出的线也无法支撑越发不济的生活。但无论如何,母亲依旧在纺车上倾注着所有的汗水,只为让孩子有吃食、有学上。 AV9m_hZ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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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纺车的“嗡儿,嗡儿”声却开始让“我”焦躁不安,心中燃起辍学回来挣工分的念头,这对母亲来说无疑是残忍的,身为校长的丈夫脱离了教育事业,虽与文化绝了缘,但她却深知念书的重要性,让子女读上书不仅仅是对丈夫的尊重与承诺,更是她生活的希望。冰雹打不垮她,丈夫的家书也让她越发坚定支撑住这个家的决心。但到底妇人家,纺车摇地再生欢,再无穷无尽地抽线,只得万分痛心地让“我”退学。这个决定在文章中虽只是一笔带过,“作难了半夜,实不忍心,却也只能这样”,道尽了一位母亲内心所有的不忍与亏欠。 S"wR%\N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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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汗水浇灌在这个家里,虽没让这个家里开出花,却也生了芽儿,生活总算开始过得去了。但纺车的罢工打破了生活的平衡,“嗡儿,嗡儿”声不再,生活似是又陷入僵局。“我”琢磨着把父亲留下的书拿去卖钱给母亲换一个新的纺车,却惹得母亲大怒。 =  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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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至此,儿子为这个家的心意被无情斥责,总会让人有些许的心酸。而母亲一番“怎么活着”的言论却让我们警醒,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唯诺和屈服不是唯一的选择,“贱着活不如死去”,能说出这样不屈话语的母亲,给予儿子的爱也绝不是平凡的。教训“我”“卖书”,是让“我”明白即使身处困境,即使被迫辍学,也决不能亵渎知识,知识文化才是立身之本,此是严母。“我”因犯错不敢回家,躲在草堆一夜,母亲急疯,“头在墙上都撞烂了”;因担心我第一次上山伐木,早起煮稠粥,走多远的路来接“我”,见“我”受伤就急流眼泪,此是慈母。年幼的我在严母慈母的教导下,明白生活的不易,学会尽力去承担、去珍惜。 C{gyj}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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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位不平凡的母亲,她带给孩子们的精神力量是无穷的。抽线织布是物质生活的支撑,而鼓励我们学习知识文化才是她生活的希望。这个小脚妇人,为了拿回被收走的布,默默挖了一夜排水沟,只为换钱给“我们”买书看;这个小脚妇人,在父亲平反后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是报答乡里乡亲一点一滴的恩情;这个小脚妇人,用纺车声声,告诉我们在逆境中不屈服、不放弃的真谛。或许,这也“我”的自学之路如此顺畅原因吧。 ^6_e=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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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以纺车为线索,将母亲与纺车联系在一起,从母亲靠纺车艰难养家,到纺车罢工,我担负起买新纺车的重任,再到新纺车给家庭带来的变化,“我”逐渐走上自学道路,由此展现了母亲为“我们”,为这个家付出的汗水与爱。 .pvi!N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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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纺车声声里承载着我和母亲不一样的情感。在母亲看来,那“嗡儿,嗡儿”声里,有让孩子们过活儿的粮食,有等待丈夫归来的希冀,还有让子女读上书、成人成才的梦想;而在“我”看来,那“嗡儿,嗡儿”声里,有母亲独自支撑家庭的艰辛,有母亲对“我”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心,更有激励我面对困境、自学成才、担负家庭责任的勇气。但无论这“嗡儿,嗡儿”声里是什么,对于“我”和母亲甚至整个家来说,这声儿里是有爱的,这声儿能抽丝剥茧,能为我们谱写一曲幸福的生活之歌。
知足常乐 识人随缘 与人为善 学而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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