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走,你走,徐家没有你这个闺女,也不认那个女婿!
在徐家的亲朋好友、四邻八舍,都在帮助处理徐老太后事的时候,徐老汉脸上青筋暴突,小拐棍狠劲地反复敲打着水泥地面,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喊:你走,你走!着实惊动了家人和忙活办丧事的人们。
斜对着单元门口搭起的简易防雨棚里,十几双目光齐刷刷集聚过来,一起射向从底层房间里小跑出来的一对中年男女,他们抹着眼泪、哭声呜咽,顾不得接纳扫来的那一束一束可怜他们的目光。
那不是徐家老三和她的对象吗?不知道是谁在问。
怎么,徐老汉还不认这门亲事啊?真是有点犯老糊涂啦!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做了抢答。
残酷萧杀的冬天刚刚停下脚步,刺骨的寒风还不曾走远,几个退休老工人,为了减轻因常年从事井下劳作而造成的风湿病疼痛和老寒腿的侵袭,还来不及换下棉衣棉裤棉鞋,只有“俏人不穿棉”的那些青年男女们,被风儿追着,走在路上像是脚下踩了弹簧,几乎都是抱着膀子小跑。又一阵风儿从大街小巷扫描而过,街上行走的人们,又不得不恢复了那个关于这个冬天的话题:不管怎么说,冷风再刮,也没有几天蹦哒了。哎,总算熬过去了,暖气不热、水管冻裂,真是个倒霉的冬天。
冬末春初的阳光,各有侧重地从老远的地方照耀下来,有点轻描淡写,有点厚此薄彼,使得整个地面有些乍寒还暖。社区内的法桐、洋槐,借助阳光的暖意,开始枝叶冒芽,吐露绿意,社区广场里的梨花、杏花、桃花,有了次第开放的理由,唯独紫荆花,夹在樱花、紫叶李树之间,不顾人们盼春的心情,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一个骨朵在顾盼,一个骨朵在孕育,一个骨朵借势阳光露露头、下午接着又缩回了脑袋,它们似乎在向路过的人们昭示:不用急,不用慌,更不用催,春天的美好已经近在眼前了。
树发芽和树落叶的时节,往往是年老体弱、小病不断的人,平时有点小症候而不易察觉的人,以及急性病容易爆发的时节,也是这几类人每年要经历的一道坎儿。
就像坊间传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人的年龄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忌讳说这两个数字,害怕提及自己的真实年纪,要么多说虚岁,要么后退一岁。要是按真实的七十三、八十四的年龄说了,听的人要惊诧地看一眼,然后象征性地安慰一句:咋看咋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啊。说话的人呢,不自觉要浑身激灵几秒钟,精神亢奋一阵子,神情紧张一会儿,似乎知道自己的命理和运气,已经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爬坡过坎阶段:是啊,过了这道坎,可能十年八年身体无大碍;过不了这道坎,生命就此划上了休止符。
树发芽,蕴含着一茬新生命的开始,是来接替老朽的,老朽也就“朽木不可雕也”地完成历史使命,毫无争斗迹象地甘愿回归故土,服服帖帖地听从指令,喝过“孟婆汤”,等待新的轮回。
树落叶,蕴含着一个生命体的衰老枯黄,临近死亡的终点站牌,自然没有了生命初来乍到时的生机和律动,没有了继续坐车远行的固执、搭车让人捎上一段路的算计和顺风车少些费用的设想,失却了应含的水分,干干瘪瘪,乖乖地忍了;丧失了蓬勃活力,步履蹒跚,行动慵懒,乖乖地认了。
也就在世间枯草返青、树木培育花朵的时候,徐家老太还是出了事,并且在此之前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丝毫发病的征兆。这个,与七十三的年纪不无巧合。
一大家子人,谁也没有想到,上午徐老太和徐老汉还在南墙根晒太阳呢。仅仅是吃过午饭,地面上就少却了一个人,天上就熄灭了一颗星。
徐老汉回忆,老伴拾掇完饭桌上的碗筷瓢盆,把放在通往阳台的一棵走路碍事的花儿,端起来,放在花架子上,就听说了一句:老徐,我晕,我晕。就一屁股坐在了紧靠阳台窗户的床上,过去看他时,她话不能说,手不能动,不省人事了。
正巧,对门她王大婶的儿子在家午休,徐老汉急急忙忙地推门进去,语无伦次地吆喝着:王胜,王胜,赶快叫“120”救护车,你大娘出事啦,你大娘出事了!
徐老汉所在的新阳矿,是距离月城矿务局煤矿总医院最近的一座煤矿,也就七八公里路程。不到二十分钟,救护车亮着蓝蓝的灯光,鸣着刺耳的笛声,呼啸着从社区南门而来,直奔需要救护的33号楼2单元底层房间。
急救人员不待车子停稳当,背起急救包,提着担架,急匆匆直奔主卧。量血压,看瞳孔,经过细致检查,不大会儿,就收拾起了设备。
急救男医生凑近徐老汉耳旁说,大爷,老人家不行了,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徐老汉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自言自语道,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哎,人死,还不如一只鸡,鸡在断气前,还扑腾好一阵子呢。这是咋了?这是咋了!一边说着话,一边跺着脚。
你再好生看看,看看还能救吗?徐老汉近乎哀求地拽着白大褂,对急救医生说。
急救医生摊开双手,表示已经无力回天。
你走了,我可咋办?你走在我的前头,我可咋活啊?这时的徐老汉有点哭腔了。
徐老汉双手颤抖着,从床铺底下取出一张百元钞,递给急救医生。他早就听人说过,120,也不是免费叫的。
邻居王大婶早已放下手中的家务,和儿子王胜一起参与了整个急救过程。二十多年的邻居了,她一边过着电影,回忆着与徐老太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一边小心谨慎地劝着徐老汉。
辛辛苦苦把四个姑娘拉扯大,才待享福,就走了!怎么这么没福气!志航啊,你可要挺住,眼光得往前看呀!
出得屋门,王大婶还在嘟囔:这下好了,人走了,倒是甭受气了!
王大婶和徐老太是老一辈最早和丈夫一起、走入矿山的,一起干过商业职工,一起爬过煤仓、分拣过煤矸石,一起帮着矿工会做过工亡家属的思想劝解工作。徐老太是个精明人,个头不大,身材微胖,能说会道,家务事干净利落,在外头是个头儿,可在家里,被老徐拿捏,啥事也得听老徐的,啥事也不让她做主,没有一点发言权。为了孩子,为了老头子,徐老太有一点,让人佩服,就是从不犟嘴,从不和他置气,从来都是你说我听,你打我通,完全顺从。这些,王大婶最清楚。
新阳矿的“红白理事会”已经成立多年,社区的红事白事,每年有二百多起,都是他们牵头安排、处置的,深得居民信任。白事总管和理事会班子成员的介入,主家就什么事也不用操心了。不长时间,沙发被架到楼栋以外的空地上,写字台被挪了位置,准备放置祭品,腾出来的主卧,巨幅的“奠”字高高挂上,遗像贡品尽数摆上,烧纸的火盆安放妥当,孩子们跪着的棉垫子铺上,记账的、写挽联的、跑腿的人安排就绪,随之吊唁的人,稀稀拉拉就来了。
在母亲的丧礼上,徐老三被老父亲撵出家门的消息,正值晚饭的饭时,像袅袅飘散的炊烟,在社区上空飘荡着,不大功夫就传遍了整个社区,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
二姐看着老父亲训斥老三,不敢言语,眼看着老三哭着跑出家门,这才急急忙忙跟出来,想劝劝三妹和妹夫。
可是,他们已经走远,不见了人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