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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路遥文集连载《平凡的世界》
顾述毫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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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楼 发表于: 2012-11-28  
第四十三章
  在我们亲爱的大地上,有多少朴素的花朵默默地开放在荒山野地里。 %:eep G|  
  这花朵没有人注目。也许唯有自身才怜爱自身的芬芳。 5Q.bwl:  
  可是,在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中,在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多少绚丽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开放而并不为我们所知啊! #Pz},!7  
  但愿我们还没有忘记,不久前,田福堂的儿子田润生开着他姐夫的汽车,在外县一个庙会上偶然碰见了原西上高中时和他同班的女同学郝红梅;在目睹了丧夫携子的红梅在异乡的山村悲惨而不幸的生活后,这个身体瘦弱、不善言语的青年,便象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担负起帮助这位落难女同学的责任。我们知道,尽管他很快就遇到了世俗舆论的压力,但仍然毫不在乎地开着车来到这偏僻山庄,给生活于困境中的孤儿寡母送这送那,关怀备至……从那时到现在,田润生到郝红梅这里的奔波一直没有中断。 {yy ^DlHb  
  毫无疑问,开始的时候,润生这样慷慨地帮助红梅,纯粹出于一种同情心。从善良和对别人的同情心来说,田润生简直不象田福堂的儿子。 "s]c79t  
  田润生这样跑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自己惊讶地发现:他的心情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bX:ARe O  
  是啊,他强烈地意识到,他而今到红梅这里来,不再仅仅是要给她送一些维持生活的用品;而是渴望能见到她,坐在她的热炕头上,看着她亲切地侍候自己吃两碗香喷喷的细面条。尽管他长这么大,从没缺过吃喝,可他也从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面条。是的,那面条是很有滋味。但是,仅仅是有滋味的面条才使他如此留恋这地方吗? qxsK-8KT<  
  不。他在这孔贫寒的窑洞里,那么多地体验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暖。是的,温暖。心灵的温暖。他每次坐到这个土炕上,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紧张和劳累立刻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耳朵里再也听不见呼呼的风声和马达的轰鸣;疲倦的眼睛视线可以放心地重迭在一起,甚至可以闭目养神。僵直的胳膊腿松驰了下来;浑身的骨头也可以一块一块散乱地堆垒着——那种舒坦和轻松,就象躺在澡盆的热水里一般……唉,一旦他坐在这个热炕头上,他就不想再离开这里了!他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z6K"}C%  
  是的,不必隐讳,他在心里开始爱上了他的同学——这个苦命的寡妇! U. 1Vpfy  
  我们知道,从田润生的家境来说,虽然不可能找个端公家饭碗的城里姑娘,但要在农村找个对象,那的确不必发愁;甚至可以有挑有拣。远处不说,东拉河一道沟的村庄,谁家不愿把女儿嫁给赫赫有名的田福堂的儿子呢? ]&3UF?  
  可是,人的感情,尤其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一种现象。 y#3mc#)k  
  现在,在田润生的眼里,只有这个寡妇才是他最可心的女人。 T/" 6iv\1  
  在高中上学的几年里,润生尽管和她是同班,但相互间的交往倒很一般。他是一个晚熟的青年,那时还对男女之间的事并不敏感。至于郝红梅,他只知道她家成份是地主,但光景很穷,本人常面黄饥瘦,穿身破衣服,连个丙菜也吃不起。后来他隐隐地听别人说,他们村的少平和这个女同学有“关系”…… XTHy CK  
  以后他又听说,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爱上了红梅。这倒使他大吃一惊。他想不到家庭和本人都很出众的班长竟然看上了这个成分不好、家境又困苦的女生。那时他才稍微留意了一下这个郝红梅。他似乎也发现,她是班里女生中最漂亮的……毕业以后,同学们都各自东西,他也就不再记得这些事了…… %jK-}0Tu  
  至于他自己,是这两年才多少懂到了一点所谓“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姐姐和姐夫之间的不幸婚姻,迫使他也考虑起了他自己的事。是的,男大当婚,他也将要面临这件人生大事了。姐姐和姐夫的教训是深刻的,他决不能象他们一样。 s|U?{Byb!  
  润生在姑娘面前生性腼腆和胆怯,加之目睹了姐夫的不幸与痛苦,使他对女性产生了某种恐惧心理,他在有女人的地方立刻感到一种不自在,因此经常回避和女的接触。这同时造成了一种逆反心理;越是躲避女人,就越觉得女人的神秘;越是感到神秘,内心就越强烈地渴望得到女人的温暖和体贴。这种水深火热般的矛盾心理,在悄悄地、严酷地折磨着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这种状况时间一长,竟使他在女性面前渐渐自卑起来,觉得他一生也许再没能力去征服和占有一个女人的感情了……但自见到红梅以后,他这种心理障碍却神奇地消失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红梅自己一开始就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自卑感,反倒大大地刺激了他的男子汉气概。他喜悦地感到,他在红梅面前才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通常都有一种保护女人的天性,并以此感到满足——他现在尝到的正是这种滋味! `V@{#+X  
  田润生左思右想,觉得只有和红梅生活在一起,他这辈子才能真正感受到男女之间的温暖和幸福。 u$N2uFc  
  他想过,正因为她结过婚,她也许就更知道怎样关怀男人;而正因为他没结过婚,她也不可避免在他面前有点难言的自卑,因此会对他的感情要求热烈响应,他就不必象姐夫那要饱受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了。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不会因为她结过婚并且带着前夫的孩子,就用世俗的眼光低看她一等。不,他多么爱她!她现在看起来要比高中时更漂亮。虽然穿一身农村妇女的衣服,但掩饰不住那丰满而苗条的身材和没有丧失掉的文化教养。最使他心旗摇动的是,她是一个各方面都成熟了的女性——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立刻就能满足他那饥渴的男性欲望! c%aY6dQG&%  
  决心已经坚定不移了。他要很快向红梅表露他的心迹。当然,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最大的阻力将是他的父母亲。但他先不管他们。等他和红梅把事情说妥了,再去攻克家庭这座堡垒吧! f.`noZN  
  这一天下午,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又来到了红梅家。这次,他给她扛来五十斤重的一袋白面,也给她带来了一颗热腾腾的心。 -O2ZrJ!q  
  象往常一样,红梅立刻把那快叫人心疼的碎花布围裙束在腰里,手忙脚乱地开始为他和面。 CqUK[#kW(  
  他脱了鞋,象主人似的自在地上了炕,安然盘腿坐在炕头上,抱起红梅的孩子,用指头轻轻点着娃娃的下巴,那孩子就咧开小嘴不住地对他笑。他也在笑。一颗心在胸膛里不安地跳动着。 a(X?N.w  
  不一会,孩子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小家伙的头搁在枕头上,然后拉了条小被盖住,就又从炕上下来,转到炕火圪崂帮助红梅烧火。 p AzPi  
  火烤得他额头上汗水淋漓——但多半是因为他内心过分紧张。红梅就在锅台旁边和面。她离他这么近! ; 2vHdN  
  他一边烧火,一边拼命地咽口水。他一路上已经反复想好他要对她说的话——可现在感到如此难开口啊! `um#}ify#  
  他把一块干柴塞到灶膛后,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讷讷着说:“红……梅,我想对你……说句话……” PF-7AIxs"  
  红梅停止了和面,默默地看着他,显然是等他说那句“话”。 38dXfl  
  润生没敢抬头看她,用很大的力气鼓着劲说:“咱两个……能不能一块过日子?” fmvX;0O  
  红梅呆呆地立在锅台旁,低倾下了头。  ? {Lp  
  半天,她才小声说:“我这个样子,怎能配得上你……” &Z_W*D  
  润生素性不烧火了,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激动地说:“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和你一块过!” cPxA R]'U  
  红梅仍然低着头,两条腿微微地抖着,说:“你不要凭一时冲动。以后你会后悔的……” $up.< qzj  
  “不!我想了好多时了!我……我现在只要你的一句话,跟不跟我?你相信我!我决不会亏待你和娃娃……”“你们家的老人不会同意的……” 8Hf!@p6R+  
  “我要说服他们!只要你同意,我就有信心说服我父母亲!你同意不同意呀?” xS` %3+|  
  “我……”红梅哭了。 bmEo5f~C!  
  润生勇敢地走过去,伸出两条瘦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红梅垂着两只面手,脸依恋地伏在他胸前,哭得更伤心了。润生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他紧紧地抱着她,自己却怵软得象一团棉花。 zLlu% Oc  
  “不要为难,润生。你要回去把老人说通,咱们两个再说这事。不管时间长短,我都等你!”红梅在他怀里哭着说。“这事你别担心!我要说的是,我这汽车也开不长久,说不定马上得回去劳动;要是这样,你一辈子还得跟上我受苦……” j5ZeYcQ-  
  “劳动怕什么呢!咱们就一辈子安安稳稳在农村过光景,只要你对我好,跟上你就是去要饭,我也情愿。只不过你对我的娃娃也要好……” t)LD-%F  
  “这还要你说哩!娃娃就是我的娃娃!咱们结婚了。我就是这娃娃的父亲!”  b]s*z<|%  
  这天夜晚,润生就在红梅家里留宿了。 WlF"[mU-  
  第二天,他象获得了新生一般容光焕发。他感激地告别了他亲爱的人,立即返回原西去找父亲商谈他的终身大事…… M$z.S0"  
  田福堂眼下已不在双水村,徐治功调回县里当了水电局长后,正好一个下属单位要修建十几孔窑洞,他就把这工程让以前的老相识田福堂承包了。双水村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终于采取了机会主义态度,开始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到县城当起了包工头。 &j,rq?eh$  
  润生在县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忙着招兵买马,铺排工程。田福堂虽然以前没做过这事,但他是个天生的领导人,很快就形成了出色的包工头,不亚于走州过县的胡永州之流。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田福堂不仅不再徒劳地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反而觉得时势的变化也并不可怕。只要人有本事,能踢能咬,现在这世事胳膊腿更能伸展得开! "SyAOOZ  
  这位过去指挥农业学大寨的帅才,现在正指挥着一群他雇来的工匠,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咳嗽气喘,照样指手划脚,一点也不失当年的气魄和风度! cjU*  
  田福堂万万没有想到,新的打击又一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c<j2wKz  
  当他听儿子说要和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结婚时,就象头上被敲了一闷棍,一刹那间几乎要晕过去了。 bIP{DxKS  
  天啊!他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偏逢上这么两个气老人的儿女呢?女儿的婚事已经够他痛苦了,现在儿子又来活活地把他往死折磨! VpJ/M(UD-  
  “你他妈的是不是跟上鬼了!什么人家咱挑不下,你为什么要找个寡妈呢?田家祖宗几代,什么时候出过你这号败家子?你羞先人哩!早些把心死了!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想把这丧门星娶回来!” qWf7k+7G  
  田福堂先劈头盖脑把儿子臭骂了一通! K+D`U6&  
  润生从小就惧怕他父亲,一下子被他虎啸般的吼叫震慑住了。不过,他声音很低但态度坚定地辩解说:“我们这是爱情……” h#?L6<*tm  
  “狗屁!”田福堂吼叫了一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Us'm9 J  
  润生眼里泪花子直打转。他没想到父亲用如此粗俗的态度对待自己神圣的感情。一刹那间,他在心里对他产生了某种仇恨。 rS>JzbWa  
  当天下午,痛苦万分的润生和气急败坏的田福堂一起回到了双水村。互相不能说服对方的父子俩,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润生他妈身上。田福堂指望他老婆能劝解儿子放弃这宗荒唐的亲事——润生向来听他妈的话。而润生又盼望母亲能理解他,站在他一边劝解父亲,帮助他成全自己的婚姻。 9cAb\5c|  
  可他妈一听这事,先一鼻子哭得连话也说不成了。她实际上比父亲还要坚决地反对这亲事。她痛不欲生地絮叨说:“润叶的婚姻是那么个样子,你现在又要找个二婚女人,带着前家的娃娃……” , e{kC  
  “还是地主成分!”田福堂加添说,“咱里亲外戚中连个中农成分也没,你却要把地主的后代引到家里来。田家的门风叫你糟塌完了! 0hXI1@8]`  
  绝望的田润生丢下哭啼的母亲和咆哮的父亲,一个人踉踉跄跄从家里走出来。他感到东拉河对面的庙坪山和神仙山,都在疯狂地旋转过来;虽然天晴日丽,但他眼前一片黑暗! mu2r#I  
  他不知不觉竟走到孙玉亭家里。他知道玉亭叔和父亲关系比较好,就想让他给父亲做点工作。这真是病急乱救医! o Q= Q}  
  孙玉亭正圪蹴在院子的磨盘上看报纸。当他听完润生的陈述之后,把报纸卷起别在胸前仅有的那两颗钮扣中间,拖拉起两只烂鞋就和润生一块到他家里来了。 |A0LYKni  
  玉亭总算念过几天书,又在太原钢厂当了几年工人,经见过世面,因此对这事倒能理解。他赶到田福堂家里,象位敢对“圣上”谏言的忠臣一样,对书记夫妇说:“福堂哥,嫂子,你们要尊重润生这感情哩。既然润生和那寡妇有爱情,你们就要理解娃娃哩!二婚女人又怎?当然,农村对这事有说法,可那是封建主义!”孙玉亭说得倒振振有辞。“你懂个屁!谁叫你来骚这杨柳情?”田福堂气愤地对他的助手出言不恭地喝骂道,他讨厌玉亭到他家里来火上加油。 udDhJ?  
  孙玉亭立刻被田福堂骂得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了。他再一次意识到,田福堂已经不再把他孙玉亭当一回事。 nsqs*$  
  玉亭一看他说话等于放屁,啥事也不顶,就知趣地拖拉着鞋离开了田福堂的家……田福堂一家三口人同时陷入到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田润生在几天内就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本来就很瘦弱的身体又瘦了几圈;袖简和裤管里伸出来的胳膊腿,竟象麻杆般纤细。他再也不跟他姐夫去开汽车了,整天神神魔魔爬上双水村周围的山梁,默默地淌眼泪。他思念远方的红梅;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他和他自己在激烈地斗争着…… F kp;G  
  
http://bbs.bztdxxl.com/thread-htm-fid-3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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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楼 发表于: 2012-11-28  
第四十四章
  在约定的时间里,李向前没有等到他妻弟来跟车。他于是就一个人出车了。为了让润生的驾驶技术更熟练,他常常偷着让他单独上路。既然润生没来,他自己就得按时出车。 TVx `&C+  
  这趟车是到铜城去拉货,途中要经黄原,因此他中午前后才从原西出发——他准备在黄原父母那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再下铜城。 K[ [6A:  
  一个人开车真是枯燥乏味。如果润生在旁边坐着,他们还能说点什么。 %q~q,=H$]  
  李向前和他妻弟相处得十分融洽。两个人的性格也差不多,言谈处事都属“和平型”。润生也爱开车这一行,人看起来咄咄讷讷,但心灵手勤,一摸就通,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材料。他们在一块的话题离不开汽车。只要提起汽车,两个人就会兴致勃勃,说个没完没了,就象官瘾重的人议论仕途上的升降调遣一样…… [0hahR  
  说起来也真叫人难过。李向前由于不能把一片痴情奉献给他的妻子,就将很大一部分感情倾注到了妻弟的身上。他对润生关怀备至,甚至可以说百依百顺。两个人要是一同上路,倒好象他成了润生的徒弟。润生驾驶车,他坐在助手的位置上,把纸烟吸着,小心翼翼地递到妻弟的手里。到了一个地方,也是他抢着把两个人的饭买好。冬日里,天还不明的时候,他让润生在暖被窝里睡着,自己爬起来给汽车加热水,并且先启动一次马达——两只手握着冰冻的铁摇把,好象把手上的皮肉都要粘下来……只要和润生在一块,李向前受伤的心灵就有了某种慰藉。是的,通过妻弟,他感到在自己和妻子之间总还有一丝维系。他虽然不能和润叶生活在一起,但他惧怕他和他之间完全变为“真空”。润生成了他和她的一种微弱的“导线”——尽管这“导线”没指望把处于两端的“导体”接通。无论如何,即使从纯粹的心理安慰来说,润生对他也是重要的。 Lr 5{c5M  
  润叶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他的车上!李向前常常在心里猜测;她有时会不会想到这一点呢?如果她想到了这件事,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他凭直觉判断,她不会反对弟弟跟他学开车的…… <,rOsE6  
  噢,润叶,我心上的人!无论你怎样反感我,但你应该知道,我一如既往地爱你。尽管你把我抛在一边,但我永远不会改变热爱你的心意!我对你的等待是无望的,但我还要等待下去,哪怕一直等到了我了此残生……我是个粗笨人,可我明白,我这样对你是不应谈的,让你的一生也不能幸福。可我在这件事上永远要自私下去!你是我的,不应该是别人的…… ,lStT+A  
  无论是在车上,还是睡在旅途的客店里,李向前经常不断地和润叶在对话。这对话没有应答之声。他的话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孤寂地回荡。这是一种无法解脱的痛苦啊!自从他爱上这个女人之后,他就备受折磨。人都说爱情是甜蜜的,瞧这小伙的爱情有多么苦涩!爱情啊,有可能是天堂之光,也有可能是地狱之火!但人又不能不去爱!是的,什么也别想阻止爱,不管这爱给人带来的是幸福还是不幸。爱往往是不清醒的。尤其对某些人来说,常常象奔涌的火山熔岩顾不得择道而行——结果把自己也烧坏了……现在,李向前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脑子里仍然乱纷纷地想他和润叶的事,一想这事,必定就苦恼万分。但不想又不可能。尤其是汽车一旦奔跑起来,他的思绪也就马上活跃起来了。思维是二重的:既要注意行车,又要想自己的心事。对于这个瞬息万变的工作来说,这种二重思绪是极其危险的。李向前却很自信能将二者并行不悖。实际上,他又不是不知道开车不能分心——可这不由人啊!有时候,他赌气地想;去他妈的!要翻车就翻吧,一命归天也比这活受罪强!离黄原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李向前心里越来越烦燥。他实在想和什么人说说话。唉,这个润生!家里有什么事搁不下,偏偏把出车时间都误了。要是润生在,他还可以安稳地坐在一边,抽支烟,想点心事;要么两个人拉点什么话——现在能把人活活闷死! ,i??}Wm5G  
  向前怎能知道,他妻弟正丧魂失魄地在双水村的山梁上瞎转,心情和他一样烦闷——他也在为自己的爱情而痛苦不堪! E1tCY.N{  
  要是知道妻弟的情况,向前不知会作何感慨? dq`{fqGl  
  唉!他们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弟……路过一个小镇时,心情烦乱的向前把汽车停在了公路边上。 8e3eQ  
  他把油污的线手套抹下,跳出驾驶楼,向那个熟悉的小饭馆走去。 K!.t}s.t  
  他一进饭馆门,老板就眉开眼笑地招呼他入座。看来他常光顾这里,已经是个老食客了。 P tLWFO  
  老板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吆喝着朝里面喊:“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猪耳朵,两两烧酒! AFm9"mQrw  
  ”李向前沉默地坐下,把两条胳膊放在脏乎乎的饭桌上。两盘菜,四两酒,这是老规程,也是这个夫妻店所能提供的最好吃喝了。 Kvo&_:  
  一时二刻,老板娘就脸上堆着笑容,把酒和菜都给他摆在了桌子上。向前就自斟自饮,开始吃喝起来,心情烦恼的时候,酒成了他的最好朋友。几杯酒下肚,沉重的身体连同沉重的心情,便象从深渊里一起轻轻地飘浮起来,升腾到一种昏昏然的境界中。对他来说,忘却一切并不可怕,记着一切倒是可怕的……喝!酒能叫人忘记忧愁!是啊,酒实在是好东西!哼,他丈人村里有个叫田五的伞头,还唱秧歌敲酒的怪话哩!那个大号叫田万有的人唱什么来着……对,他唱秧歌说:一垧高梁打八斗,打下高梁蒸烧酒,酒坏君子水坏路,神仙不敢和酒打斗……嘿嘿,我打斗不过一个女人,连他妈的酒也打斗不过了?……他已经醉意十足,眼迷迷糊糊,脸上带着一丝麻木而凄凉的怪笑。 1^2Q`~,g  
  约摸一个钟头后,他从这个小饭馆走出来,虽然没有东倒西歪,但脚步显然很不稳当了。他没有看表,却抬头望了望太阳,心里估摸时间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多——完全来得及回家吃晚饭。唉,他本来不愿意在该死的黄原城住一晚上。多么令人难堪啊!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婆就在那个城市里,可他却要住在父母亲家里。他痛苦父母亲心里也痛苦。在两个老人的眼里,他是个窝囊废,是一个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他们一直叫他离婚。离婚?他才不离呢!他舍不得润叶!唉,他知道,老人时刻在为他生气,为他着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尽管回他们那里,三个人都不好受,但他还得回去。他是双亲的独生儿子,多时不去看望他们,老人和他自己又都感到很不是滋味…… zTj ie  
  向前勉强地爬上了驾驶楼。他一半凭意识,一半凭技术,又开着汽车向黄原赶去。 q\x.e.@  
  半个钟头以后,酒劲更猛烈地挥发了。他感到他象座在一团棉花上,两只手忍不住有点抖动。眼前是一个急转弯,一瞬间,他感到灾难已经不可避免了,飞奔的汽车迅速向路旁倾倒下去!他凭求生的本能扭开车门,一纵身从驾驶楼里跳出来…… Rw%?@X3m]  
  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的两条腿压在歪倒的车帮子下面,刹那间就失去了知觉——连那声悲惨的惊叫都没来得及喊出…… |/^S%t6*  
  一个小时以后,一辆过路的空面包车在向前翻倒的汽车旁停下。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老司机跳下车来,面如土色地看见了眼前的惨状。他把手放在向前的鼻孔上,感到还有气息。可是他无法把他从车帮子下面弄出来。 gBi3^GxjM?  
  看来这是位心肠好又有经验的老司机。他立刻转身在自己车上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小铁铲,跑过来在向前压住的腿下面挖出一道小沟,把他从车帮子下面拉出来。那两条腿已经血肉模糊,勉强还和身体连结着。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下,另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上。这位老师傅拿出一块毛巾撕成两绺,把受伤的腿分别包扎住。他显然没有进一步的医学常识,伤拉高的右腿扎在上部——这是正确的;但伤位低的左腿扎在膝盖下面,根本起不了止血作用。 $+_1F`  
  不过,他实在是尽心尽力在抢救。他把向前抱进了他的面包车,自己的身上糊满血迹,开起车就往黄原城里跑。 fK+ 5   
  又一个多钟头以后,这辆面包车驶进了黄原地区医院的大门。车被门房上值班的老头挡在了门口——按医院规定汽车不准进入院内。 pjX=:K|  
  满头大汗浑身血污的司机跳下车来,几乎要扇门房老头一记耳光。忠于职守的门房老头无动于衷地问明情况,让司机到急诊室去。 CoNaGb  
  老师傅按门房的指点跑到了急诊室,这正好是个星期天,又是晚饭前后,急诊室只有一名值班护士。 80_w_i+  
  护士叫司机把伤号背进来,这位师傅只好又跑出去,把昏迷中的李向前从面包车上背进了急诊室。 * 4Ldh}S!  
  值班护士一看伤势的确严重,立刻给外科值班大夫打了电话。紧接着,她便开始忙乱地量血压、量脉搏。二十分钟后,外科值班大夫才来了。 16Jq*hKU  
  他瞥了一眼那两条血淋淋的腿。 5lJL[{  
  “血压?”他问护士。 86N,04  
  “五十——三十。” fZ5 UFq_~s  
  “脉搏?” k&%i+5X  
  “四十。” IsE3-X|  
  大夫转身问那位师傅受伤的经过,老师傅只能说上来他到现场以后的情况,其它一无所知。不过,他从伤者衣袋里的工作证上,已经知道了他是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的司机,名字叫李向前。 kY'Wf`y(  
  大夫和护士这才明白这位老师傅与伤者无亲无故。医护人员那种中国式的惯常冰冷脸色缓和了一些。 *d;TpwUI  
  这时候,又来了一位护士。 Q}OloA(+  
  大夫一边察看伤口,一边让值班护士给伤者吊糖盐水,然后配血;同时吩咐刚进来的那位护士,立刻通知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 op5 `#{  
  十分钟以后,李向前就被手术车推进了一楼手术室……那位好心救人的老师傅这才从急诊室走出来。 >e R^G5rn;  
  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了,满城亮起了辉煌的灯光。 W. kcN,  
  这位师傅救人救到底,又跑出给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挂了长途电话,告诉了他李向前受伤的情况;然后他才开着自己的面包车离开了医院。 !5C"`@}q>  
  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位师傅名字。在以后的几年里,李向前一家人到处打询这位救命恩人,但也没有能找见他。他是我们这幕生活长剧中一位没有名字的角色。这位无名者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事以后,就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了。但愿善良的读者还能记住他……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接到这位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后,上上下下顿时乱成了一团。公司领导首先立刻给地区卫生局李登云挂长途电话。李登云已经下班回家去了。卫生局的一名干事接到电话后,马上向行署家属楼跑去。 2dkWzx  
  地区卫生局长现在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立在他家三楼的阳台上。他刚吃完晚饭,手里悠闲地转着两个健身铁蛋儿,望着傍晚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爱人刘志英在市医院任常委书记,尽管是星期天,饭碗一撂照旧跑到单位去了。 3 dJ362  
  当卫生局的干事气喘嘘嘘跑来报了噩耗后,李登云自己的两条腿也急坏了,哆嗦得如同师糠一般。 !cYID \}S,  
  他急得嘴张了几张,语无伦次地让干事赶快去叫司机,自己却抢在前面,大撒腿跑出了房门。 X,_K )f  
  等他跑到大街上,卫生局的吉普车才撵上停在他身边。他对司机骂了一句什么脏话,就赶紧坐上去往地区医院赶来…… 77yYdil^W+  
  这时,在地区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们正在紧张地为李向前清创和止血。 iiMS3ueF  
  伤势显然是严重的。看来伤者被压住后,在浅昏迷中曾试图挣扎着拼命往出拉自己的腿,因此将血管、神经和肌肉全部撕裂。要保住两条腿,也许只有显微外科还有点希望——但地区医院哪有这等设备和条件? )=d)j^ t9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截肢! !?0C(VL(:  
  在血管没有结扎之前,卫生局长李登云十分火急直接找到了医院院长。 ;'8Wl  
  院长一听局长娃娃的腿被压坏了,立刻将医院的正副主任医师,正副主治医师全部带进了手术室,——院长本人也是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N+B!AK0.  
  李登云已经顾不了体统,在院长等人进手术室之前,捶胸顿足地哭着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你们无论如何要把他的两条腿保住!” HXSryjF?  
  手术室的门关闭以后,李登云被卫生局的干事和小车司机一个人架着一条胳膊,靠在走道的墙壁上。 "q+Z*   
  可怜的登云浑身已经瘫软得无法站立。他大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手术室的两扇门,等待着儿子的命运。“要不要到市医院把刘书记接来?”卫生局的司机对李登云说。 g.@[mf0r  
  “先不要!”李登云痛苦地摇摇头,“先不要叫他妈知道……” #jrlNg4(  
  一位护士拿来把椅子,让李局长先坐着等一等。 (C#0 ML  
  不一会,院长和主任医师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李登云紧张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的脸色——他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出事情有些不妙。 >MN"87U6  
  这两个人戴着大口罩走到他面前,用手示意让局长不要从椅子上立起来。 ?%UiW7}j';  
  穿白大褂的院长这时在上级面前已经是一副专业人员的严肃面孔。他对局长说:“根据我们检查诊断,已经没办法再转省医院进行显微外科。第一,断肢和肢体离开时间太长,没有冰冻措施,无法再植。第二,血管和神经创面模糊,无法吻合,如再转送省院,恐怕有生命危险……” oJr+RO  
  “那就是说要把腿锯掉?”登云绝望地问。 p|2GPrA]aL  
  “是的,马上要施行截肢手术。”主任医师说。“能不能留下一条腿?”李登云又哭着问。 [B+F}Q^;  
  院长和主任医师都摇摇头。 6>rz=yAM_  
  这时,一位主治医师拿来了“医院术前谈话记录单”,让家属签字。李登云颤抖着半天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手术室的门再一次关闭了。 U364'O8_  
  李登云一个马趴晕倒在了地上。他的两个下属赶紧把他也抬进了急诊室…… m^!j)\sM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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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楼 发表于: 2012-11-28  
第四十五章
  在地区医院的急诊室里,李登云在儿子刚躺过的那张小床上,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 !HHbd |B_  
  看他挣扎着要下床,卫生局的干事和小车司机,就把他扶到椅子上。 ;]h:63 S  
  坐在椅子上的李登云绝望而痛苦。他脸色灰白,平时不太明显的几块老年斑,现在很突出地散布在两鬓旁边。巨大的打击顷刻间就把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年人。 FUTDR-q O  
  人的命运啊!谁知什么时候大祸就降临到你的头上?在他们老两口快进入垂暮之年时,他们的独生儿子却失去了双腿。人常说养儿防老。可他们老了还得侍候儿子。他们自己受点罪又算什么!反正行将就木,歪歪好好这辈子凑合着已经活完了。可儿子还没活人哩!他今年才三十一岁,正是人生的黄金岁月…… =E%<"FB  
  那边的手术正在进行中。李登云脸上挂着泪痕,目光呆痴地坐在这边的椅子上。此刻,他都真的有点相信命运了。他悲观而看破红尘地想,人一辈子都是瞎话哩!谁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哼,人常常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和欲望,就在那里机关算尽,你争我夺,喜怒无常,实在是可笑!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R\-mov$  
  可是,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灵安排凡人的命运,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失去双腿,而偏偏让他的儿子失去双腿呢?老天爷,你太残忍了! EC| b7  
  李登云悲哀地想起,他儿子的一生是多么不幸。后半生不用说,将成为一个残废人。就是前半生,也活得可怜呀!虽说结婚已经几年,连个夫妻生活也没有过,更不要说生儿育女了。 Z})n%l8J]p  
  登云还不知道,向前正是因为爱情苦闷喝醉了酒,才把汽车开翻的——如果他知道这一点,他更会把田福军的侄女恨到骨头里! \\~4$Ai[  
  眼下他想到这个所谓的“儿媳妇”的时候,只是在心中怨恨地说:哼,这下你可以走你的阳关道了!你把我的儿子折磨得好苦哇! uv dx>5]  
  李登云想起润叶,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她和儿子感情好,向前今生一世也能多少得到一点女人的温暖……唉,说来说去,这也怨自己的人!向前要是同意离婚,等不到润叶滚蛋,就会有新媳妇进门来!可是儿子偏偏被这个女妖怪迷住了,宁愿受罪也不离婚,他和志英实在是没办法呀!正是为了迁就儿子,他老两口才奔跑着调到黄原来工作了。因为“儿媳妇”调到了团地委,老两口划算他们调上来后,再活动着把向前也调到黄原,这样,向前和润叶在一个城市里,就能多见面,多接触,时间一长,兴许两个人还能过在一块哩。为了儿子的幸福,登云宁愿放弃当原西县一把手,而屈驾到地区当了个“无足轻重”的卫生局长。他多年的愿望就是独挡一面领导一个县。为了儿子,他只能牺牲了自己的政治理想。 A&fh0E (t  
  但所有这一切都没能改变向前和润叶的关系。向前说什么也不来黄原工作。他说他在原西长大,那里熟人多,县运输公司对他又好;要是到了黄原,他急忙习惯不了。实际上,主要是润叶和他闹别扭,他就索性离她远一点,躲个眼不见,也少点烦恼。这个窝囊废儿子能把他们活活气死;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又不离婚呢? y0XI?Wr  
  可话说回来,他老两口也太幼稚了;就是向前调到黄原,向前和润叶就能过在一块吗?当年他们不都在原西县城吗?两口子只要合心,天南海北又有什么关系! } "ts  
  几年来,他们夫妇俩已经被儿子的婚姻问题折磨得心衰力竭。 1&}^{ Ys  
  可谁又能想到,还有这么大的灾祸在等待他们!天啊,要是志英知道了眼前的惨祸该怎么办? RJI*ZNb A  
  “志英,志英,志英……”李登云象死人一般堆瘫在椅子里,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老伴的名字。 6hm6h7$F1  
  “李局长,我看还是把刘书记也接来……”卫生局的干事嗫嚅着说。 _A/ ]m4  
  李登云闭住眼痛苦地咧了咧嘴。是呀,纸里包不住火,这事迟早要让他妈知道。应该把志英接来……他仍然闭着眼,说:“侯师,你去接向前他妈……”卫生局的司机立刻出去了。 k-vxKrjZ/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四个钟头……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 ;R?9|:7  
  不久,穿白大褂的医院院长走出急诊室,一看李局长这副模样,竟不知怎样安慰他。他迟疑了一下,对局长说:“手术已经完了。情况都很好……” |tS~\_O/  
  “很好?什么叫情况很好?两条腿都保住了?”李登云嘴角象受了委屈的儿童那般抽动着;痛苦已使他不能自己,竟用一种刻薄的语言极没水平地讥讽院长。 cM'5m  
  院长不敢计较局长的混帐话。当然,如果普通病人的家属丧失理智对他如此出言不逊,他会立刻拂袖而去。院长尴尬地苦笑了一下,说:“孩子已经进入单间病房,特级护理。你现在可以去看看了。” =8fZG t  
  院长说着,便和卫生局的干事搀扶起垮掉的李登云,出了急诊室,来到住院部的单间病房。 @'!61'}f  
  向前仍然处于昏睡状态中。 S$I:r bc  
  李登云一进房子瞥了一眼儿子的断腿,就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d?\rj3=  
  不一会,向前他妈闯进了病房。 4==Lt Ep  
  性格刚硬的刘书记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等她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便象受伤的母牛一般哞叫了一声。她对周围的医护人员哭喊着说:“为什么要把我儿子的腿锯掉?为什么!”她一直在医院做领导工作,因此敢对医生发出这样的诘难。 \ow0Y >  
  院长和主任医师正准备给市医院的刘书记说明情况,她却又问丈夫:“是你签的字?” 5{|\h}  
  “嗯……” $pGk%8l%  
  “你……”刘志英一下子跪倒在床边,手摸着昏迷中的儿子的头发,只是个号啕大哭。她已经不再听院长和医生的解释了。她心里明白,他们的治疗是不会错的。就是错了又怎样?反正她儿子的两条腿已经没有了——她面对的只是这个冷酷的事实! wen6"  
  这一夜,悲痛欲绝的李登云夫妇一直守在儿子的床边…… }t #Hq  
  天明的时候,向前还在麻醉状态中没有醒来。在他床边的父母亲也已经快休克了。 f?C !Br}  
  以院长书记为首的医院领导,硬劝说李登云夫妇回家休息几个小时再来;他们说,医院会全力以赴精心护理的……李登云夫妇回到家里后,躺在床上互相拥抱着仍然痛哭不已。 SB[,}h<u1  
  后来,他们象孩子一样,一个给一个揩去脸上的泪水,互相心疼地说着安慰话。是啊,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他们都应该健康地活着,好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帮助他们残废了儿子…… KhV; />(  
  上午十点钟,手术后九个小时,向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Dl68]FX  
  明媚的阳光从大玻璃窗户投射进来,映照在雪白的病床上。 y0' "  
  他努力挣扎着,老半天才弄清楚这好象是在医院里。 w8g36v*+(u  
  医院?思维闪电般地复活了!他迅速地记起了昨天发生的那幕悲剧……  0-+`{j  
  当目光触及到自己的下部时,他闭住眼惨叫了一声:“完蛋了!” Vkb&' rXw+  
  刹那间,醒过来的李向前对生活完全绝望了。 ^i^S1h"  
  他怨恨为什么没有把他压死,而弄成了这副样子又让他活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j{'@g[HW  
  是的,生命对他来说,再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能再行走,更不能再开他心爱的汽车;把他和亲爱的大地连结在一起的不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而将是两根木头拐杖!本来应该是他照顾老人的晚年,可年迈的双亲将要侍候他以后的生活了……而父母亲离开人世呢?谁再来管他这个残废人?他连个弟兄姐妹也没有!到时,大概只能进养老院,天天坐着轮椅,孤独地看着墙外的树叶发芽、变绿、变黄,又一片片飘落在地上……年复一年,就这样度日过月,寂寞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gB@Wv9 1  
  死亡!为什么要用那么漫长的时间去等待死亡? .*g;2.-qv&  
  是的,尽管人总会一死,但人总是恐惧死而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既然活着,就应该活得美好呀!如果人活着是一种受罪,那还不如早早死去,把自己永远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 br'/>Un"  
  死? 2'r8#,)  
  他想:是的,死。也许死对他来说是最合适的。他本来就活得没什么滋味,现在却又失去了双腿,活着就更没什么意思了。 _?2xIo  
  是的,死! thDE 1h  
  他的眼睛一瞬时便被黑暗遮住了。 uL4@e  
  可是,在那一片死亡的黑暗中,心灵的宫阙却回荡起铃铛般悦耳的声音,使他不由回过头来,追溯他短暂而平凡的一生…… 4.dMNqU  
  他的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个亲切的小县城里度过的。他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灿烂的阳光,美丽的野花,碧波荡漾的原西河,凹凸不平的石板街……他在那里象匹小马驹一样活蹦乱跳地撒过欢。以后,先是在有棵老愧树的小学里开始了学生生活;后来又上了原西中学。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那一切回想起来都是温馨的。最后,他上了汽车——就象身上添了两个翅膀,痛快自由地飞驰于东西南北。真正的幸福感是他懂得爱情并热恋上润叶体验到的。但是,人生的不幸也从那时候开始了。是的,他为爱情深深地痛苦了几年,最后导致了这个悲惨的结局……不过,往日的痛苦比之现在来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那痛苦是一个健全人的痛苦——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幸福!为什么呢?因为你能痛苦,就说明你对生活还抱有希望!可如今的痛苦是绝望的痛苦;绝望的痛苦甚至使人不再痛苦——既然生活没有了希望,还有什么必要再痛苦呢? b\\?aR |  
  真的,如果痛苦不能改变生存,那还不如平静地将自己毁灭。毁灭。一切都毁灭了,只有生命还在苟延残喘。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vu.f B4  
  死…… 6%_d m'  
  在这短短的时间,向前的思绪象洪水般流淌;但所有的一切终归都流向了那个黑暗的无限深渊:死。 0\U28zbMJw  
  可怎样去死呢? M$gy J!Pb  
  他讥讽地想:这倒是一件“具体工作”。令人遗撼的是,他现在连做这件事的能力都丧失了。上吊?他动也动不了。吃毒药?哪有这东西? f i!wrvO  
  对!安眠药! o&~z8/?LA  
  他突然来了“灵感”。听说有人就是用这白色小药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据说这种自杀象睡着了似的,没有什么痛苦。这好!他活着时已经够痛苦了,死的时候当然应该舒服一些! wEMUr0Hq  
  现在手头没有安眠药,而且一片两片也不顶事——睡一觉又醒了,得一次吞下去许多才行。那么,这就得常向护士要,慢慢积攒…… t>v']a +k  
  李向前周密地论证并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以后,心灵立刻获得了一种很大宁静。既然生活已经有了一个总结局,那么其它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时,他却不由地又想起了润叶……他永远的“主题”。不同以往的是,他现在想到润叶时,心情也是平静的。因为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这个从来也没属于他的女人,将永远不必再属于他。 EH$wW l^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i,,>@R  
  命运嘲弄了他。他如今也在心里嘲弄命运;或者不如干脆说是嘲弄他自己……你现在自由了,润叶,随着我的毁灭你将再生。我不怨恨你。我之所以到了这般地步,那全怪我自己。谁让我这样爱你呢?是我自己。我现在感到失望的并不是自己的爱没有得到回报——尽管我多么希望是这样。我现在难受的是,你并不了解我怎样爱过你。如果你真能了解了我对你的一往深情,那我死了也心平气静。使我内心愤慨的是,你把我当成了那种民间故事里的“憨女婿”。是呀,我没有什么学问,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是,一个普通人懂得的事,我都懂。只有到今天这样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爱也够不容易了。一个男人能忍受的和不能忍受的,我都忍受了。的确,我也真有点象民间故事里的“憨女婿”。我就这样憨爱了你一场。一切都结束了——包括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现在,我对你说的仅仅是两个简单的字:别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思维又从润叶转到了汽车上。润叶和汽车,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当他得不到润叶的时候,汽车就是他的爱人。现在,这个“爱人”也别了;他再也不能驾驶着心爱的汽车奔驰在四面八方。令人痛心的是,正是他所迷恋的这两个“爱人”最终结束了他的生活……约摸在午饭前后,向前感到两条断腿被截去的地方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喊出声。说来也奇怪,失去了两条腿之后,他似乎在感情、思想和意志方面,猛然间变得丰富、深沉和强大起来。一夜之间,他好象成了另外一个李向前! z[ ;{p.W  
  李向前啊,李向前!面对眼前的你,我们悲伤,但也感到欣慰。你的两条腿是失去了,但愿你能在精神上站起来!死是不可取的。死并不表明强大(当然,也未必就是软弱)。  . yu  
  正在向前伤痛难忍的时候,悲伤的父母亲一起走进病房来。他们趴在他床边,再一次泣不成声。向前看见,两个老人脸色灰暗,皱纹横七竖八布满额头,衰老得几乎都让他认不出来——他知道父母亲已经被折磨垮了。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痛苦。为了自己失去的双腿,为了年老的父母,他的心象尖刀在捅戳。死被暂时忘却了,活人的痛苦却又尖锐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但他强忍着没有哭。他也无话可安慰老人。他紧闭着嘴巴,让苦涩的泪水流进咽喉里…… LVLh&9  
  又过了一会,原西县运输公司的领导以及他父母亲的许多朋友熟人,先后都涌进了这个小小的病房。来看望他的人都带着礼物;各种吃的和喝的,罐头,桔子水,水果,饼干,蛋糕……堆满了床头柜,挤满了两个窗台。 j{P,(-  
  向前真不愿意看见这么多人。他央求父母亲说:“你们都回去,这里有护士……你们不要着急,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想一个安静一点……” 8YN+ \  
  他闭住了自己的眼睛。 cY>;(x@  
  他听见护士也在婉言劝说父母亲和其他人离开病房。不一会,一切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向前仍然闭着眼睛,在疼痛中恍惚地回想刚才来了些谁?他在一片虚无中追寻的还是那个人啊! Ec6{?\  
  是的,她没有来。 %3VwCuE  
  她不知道他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是知道了她也不会来…… [* > @hx  
  不知为什么,李向前突然渴望能最后再见润叶一面。他在内心重新审视了他最终的人生极地,结论仍然是去死。但他想在死之前,再见一次她。 RGtUKr'  
  为什么要见她?他是想对她说,他要和她办离婚手续。他不能让她成为“寡妇”。在他死之前,就应该让她成为自由人;这样她也许就能更好她安排她以后的生活。他那样爱过她!这爱就应该始终如一。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心灵最后的宁静…… T "G!H  
  润叶!难道我死前都不能再见你一面吗? m x,X!}  
  一股强烈的辛辣冲上了他的鼻根,两颗泪珠便从他紧闭着的眼角里慢慢地滑落出来。 7F'61}qL  
  他感到有人用手帕轻柔地揩去了他眼角的泪水——这一定是好心的护士。 1^Zx-p3J  
  他微微地睁开眼睛,却怔住了:润叶正静静地坐在他的床边。 <$njU=YE&  
  润叶? LZ ID|-  
  啊啊,是她! >)pwmIn<  
  李向前闭住眼睛,让汹涌的泪水在脸颊上溪流般地纵情流淌…… Gz@%U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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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田润叶是今早晨上班后,才听说李向前因车祸而被锯断了双腿。 %'bJ:  
  地区一个局长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地委和行署机关。不过,局外人传播这类事,就好象传播一条普通的新闻,不会引起什么反响。 %{!R l@  
  但田润叶听到这消息后却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论怎样,这个遇到灾祸的人在名义是她的丈夫。 bFY~oa%C  
  她不能再象往日那样平静地坐在团地委的办公室里,处理案头上的公务。她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与此同时,她还关切她的弟弟润生是否也蒙难了。 ba3*]01Yb  
  后来她才确切地弄清楚,失事的只是向前一个人,润生没有跟这趟车。她还听说,向前是因为喝醉酒而把车开翻的…… LY 0]l$  
  润叶一下子记起:上次润生说过,向前是因为她而苦恼,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她知道,这个人过去滴酒不沾,也不吸烟。 Ooc\1lX  
  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开始隐隐地刺激她那颗冰凉的心,是呀,这个人正是因为她才酗酒,结果招致了惨祸,把两条腿都失掉了。从良心上说,这罪过起因在她的身上。 tIc 7:th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润叶才不由设身处地从向前那方面来考虑问题。是的,仔细一想,他很不幸。虽然他和她结婚几年,但一直等于打光棍。她想起了结婚后他从北京回来那晚上的打斗。她当时只知道自己很不幸,但没有去想他的可怜。 PT'MNH  
  唉,他实际上也真的是个可怜人。而这个可怜人又那么一个死心眼不变,宁愿受罪,也不和她离婚。她知道他父母一直给他施加压力,让他和她一刀两断,但他就是不。她也知道,尽管她对他冷若冰霜,但他仍然去孝敬他的父母,关怀她的弟弟;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有点下贱了,他却并不为此而改变自己的一片痴迷之心。 R_ ZK0ar  
  可是,润叶,你又曾怎样对待这个人呢? $TG =w  
  几年来,她一直沉缅于自己的的痛苦之中,而从来没有去想那个人的痛苦。想起他,只有一腔怨恨。她把自己的全部不幸都归罪于他。平心而论,当年这婚事无论出自何种压力,最终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如果她当时一口拒绝,他死心以后,这几年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正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既让她自己痛苦,也使他备受折磨,最后造成了如此悲惨的结果。 s$w;q\1z  
  她完全能想来,一个人失去双腿意味着什么——从此之后,他的一生就被毁了;而细细思量,毁掉这个人的也许正是她! LlHa5]E@6  
  润叶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低倾着头躁动不安地抠着手指头,脊背上不时渗出一层冷汗她能清楚地看见,躲在医院里的李向前,脸上带着怎样绝望和痛苦的表情……“我现在应该去照顾他。”一种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使她忍不住自言自语说。 edipA P~!  
  这样想的时候,她自己的心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他的身上复苏。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眼里含满了泪水。一股无限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喉头。她说不清楚为谁而难过。为李向前?为她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 kJ{+M]pW  
  这是人生的心酸。在我们短促而又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在苦苦地寻找人生的幸福。可幸福往往又与我们失之交臂。当我们为此而耗尽宝贵的青春年华,皱纹也悄悄地爬上了眼角的时候,我们或许才能稍稍懂得生活实际上意味着什么……田润叶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多年来那个肢体完整的人一直被她排在很远的地方,而现在她又为什么自愿走近个失去双腿的人? %Jp|z? [/  
  人生就是如此不可解说! vDFGd-S  
  总之,田润叶突然间对李向前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情感。她甚至想到她就是他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候,她要负起一个妻子的责任来! ;f1qLI  
  真叫人不可思议,一刹那间,我们的润叶也象换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再看不见她初恋时被少女的激情烧红的脸庞和闪闪发光的眼睛;而失恋后留在她脸上的苍白和目光中的忧郁也消失了。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含而不露的成熟的妇女。此刻,我们真不知道该为她惋惜还是该为她欣慰。总之,风暴过去之后,大海是那么平静、遥远、深沉。哦,这大海…… xb:&(6\F  
  润叶迅速拎起一个提兜,走出房间,“啪!”一声关住门,穿过楼道,进了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的办公室。 }^xE|~p  
  “向前的腿被压坏了,我要请几天假到医院里去。”她对书记说。 X(@uwX$m  
  武惠良坐在椅子里,惊讶地怔住了。他知道润叶和丈夫的关系多年来一真名存实亡,现在听她说这话,急忙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比听到向前腿锯掉都要叫人震惊。惠良愣了一下,接着便“腾”地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又激动又感动地说:“你放心走你的!工作你先不要管,需要多么天你就尽管去!要是忙不过来,你打个招呼,我和丽丽给你去帮忙……” k7@t{Cu0D&  
  润叶沉默地点点头,就从武惠良的办公室出来,急匆匆地走到大街上。 > Lft9e   
  她恨快在就近的一个副食商店买了一提兜食品,搭坐公共汽车来到北关的地区医院。 8`=v.   
  在进李向前的病房前,她先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力图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啊啊,没想到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她现在竟然来看望自己的丈夫了。丈夫?是的,丈夫。她今天才算是承认了这个关系。她的情绪非但平静不下来,反而更加慌。她甚至靠在走道的墙壁上,不知怎样才能走进那个房间去。她知道,接下来几步,将再一次改变她的命运——她又处于自己人生的重大关头! s@8w-]"  
  “是否需要重新审视你的行为?”她问自己。 w(9*7pp  
  “不。”她回答自己。 ",yc0 2<  
  她于是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走进这个病房。 `JB?c  
  第一眼瞥见的是那两条断腿。 q_V0+qH  
  她没有过分惊恐她所看到的惨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X6\ sF"E  
  紧接着,她才把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他紧闭着眼睛。她想,要么是睡着了,要么还昏迷着。 >yB(lKV  
  他脸上弥漫着痛苦。痛苦中的那张脸有一种她不熟悉的男性的坚毅。头发仍然背梳着,额头显得宽阔而光亮。使她惊讶的是,她从没感到李向前会有这么一张引人注目的脸! >6<q8{*  
  吊针的玻璃管内,精盐水静无声息地嘀嗒着。此刻这里没有护士,一切都静静的。她听见自己的心象鼓声一般“咚咚”地跳着。 #wY0D_3@1  
  她走过去,悄悄地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 _%/}>L>-`8  
  突然,她发现他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 YJ_\Ns+Ow  
  他醒着! zmI]cD@G  
  她犹豫了一下,便掏出自己的手帕,把那两颗泪珠轻轻揩掉。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你奇怪吗?不要奇怪。我是我。我是来照看你的。我将要守在你的床边,侍候你,让你安心养伤。你不要闭住眼睛!你看着我!我希望你能很快明白,我是回到你身边来了,而且不会再离开…… *JX;|S  
  当李向前睁开眼睛,看见为他揩泪的不是护士而竟然是润叶的时候,那神态猛然间变得象受了委屈的孩子重新得到妈妈的抚爱,闭住自己的眼睛只管让泪水象溪流似的涌淌。这一刻里,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包括他失去了的双腿。他只感到自己象躺在一片轻柔的云彩里,悠悠地飘浮着。 ICC%,$C~l  
  噢,亲爱的人!你终于听见了我心灵的不息的呼唤……润叶一边用手帕为他揩泪水,一边轻声安慰他说:“不要难过。灾难既然发生了,就按发生了来。等伤好了,过几个月就给你安假肢……” hI},~af  
  这些平常的安慰话在向前听来,就象天使的声音。他紧闭双眼,静默无语。但他内心却象狂潮一般翻腾。他直到现在还难以相信,坐在他床边的就是使他备受折磨,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c!#:E`  
  可这的确是她。 5T@aCC@$h  
  你感到幸福吗,他在内心中问自己。 ?QZ"JX])  
  不!这幸福又有什么用!他的一切都毁掉了,还有什么幸福可言!说不定她也是来尽最后的人情义务和一个临终的人来决别…… E&`Nh5JfC  
  不过,我亲爱的人,仅此一点,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来了,这很好。我多年来为你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你多少已给了我一个补偿。在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后那个句号总算比较圆…… 1oiRWRe  
  他想起了高中课本上学过的《阿Q正传》。可怜的阿Q在死之前怎样费尽心机地也没把那个圆圈画圆。他比阿Q强的是,他的“圆圈”总算让自己满意了。 aNxAZMg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开朗。不要怕,我会尽心照顾你。一直照顾……不久前,行署家属楼上给咱们分了两间一套的房子。等你出了院,我就把你接回去……”润叶仍然在他耳朵边轻轻地说着。 eJ0?=u!x  
  这是她说的话吗? U75Jp%bL  
  是她说的! ]bZ(HC?KZr  
  他睁开眼睛,满含着泪水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应该相信我……”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他。 rHjq1-t  
  他再一次闭住眼睛。幸福地闭住眼睛。一股温热的暖流漫上他的心头,向周身散布开来。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把那温暖给予了他。但他已经开始相信,一种他苦苦寻觅的东西似乎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已经完了……”他用微弱的声音悲观地说。“没有!只要活着,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她用坚定的声音说。 FAsFjRS  
  “不,咱们现在可以离婚了……请你原谅我。我是因为……爱你才……这几年把你也害苦了……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向前说不下去了,闭住眼抽动着两片嘴唇,不出声地哭泣起来。 - VxDNT}Tr  
  澎湃的激流开始猛烈地叩击田润叶的心扉。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把自己的额头在他泪水纵横的脸颊上贴了贴。她用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又黑又密的头发,对他说:“我现在全明白了。从今天起,我准备要和你在一块生活。你要相信我……” zFz10pH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oGa^/:6L  
  润叶赶忙站起来,回头看见护士端着小白瓷盘已经走到了房中间。 Hc^W%t~  
  在护士为向前换吊针的时候,润叶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 tM4 Cx  
  “四个星期伤口就基本愈合了。但出院得到两个月以后……” TX=yPq  
  润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T4)fOu3]  
  不一会,李登云夫妇也来了。 nUS| sh  
  他们显然对润叶的到来大吃一惊! zK|i='XSf  
  润叶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开口叫一声“爸爸”或“妈妈”,但由于不习惯,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就直接对他们说:“以后由我来照看。我已经请过假了。你们年纪大,好好休息,不要经常来。这里有我哩……” PjKEC N  
  李登云和刘志英立在病床前,简直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儿子大难临头的时候,润叶竟然来照看他了。人啊……老两口对这个他们一直所厌恶的儿媳妇,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但就在这一瞬间,过去的所有敌意都消失了。他们知道,也许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儿子有信心重新生活下去。此刻,他们是多么感激她啊! ^r6!l.  
  刘志英抹了一把眼泪说:“只要你有这心肠,往后我和他爸一定全力帮助你们……” ;&V s4  
  李登云站在一边,两只眼睛红红的,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J9oH=S6  
  第二天早晨。手术后二十四小时。征得医生的同意,润叶开始给向前喂一点流食。她把自己带来的桔子汁倒在小勺里,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送到丈夫的嘴里。 }%7 NF*  
  向前张开嘴巴,把那一勺勺桔子水——不,甜蜜的爱的甘露,连同自己又苦又涩的泪水,一齐吞咽了下去……生活啊,生活!你有多少苦难,又有多少甘甜!天空不会永远阴暗,当乌云褪尽的时候,蓝天上灿烂的阳光就会照亮大地。青草照样会鲜绿无比,花朵仍然会蓬勃开放。我们祝福普天下所有在感情上经历千辛万苦的人们,最后终于能获得幸福! #Tw@wfaq)  
  中午的时候,向前他妈来到病房,说什么也要顶替让润叶回去休息一下。润叶只好依了她的愿望,说她下午再来顶替让婆婆回去休息。 nKa$1RMO  
  田润叶走出医院来到大街上,感到自己的脚步从来也没有这样轻快过。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街上的行人;行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的梧桐树绿叶婆娑。在麻雀山下两条大街交汇的丁字路口,大花坛里的鲜花开得耀眼夺目。城市和她的心情一样,充满了宁静与爽朗。 2*w0t:Yx e  
  她没有回机关的办公室,径直来到了行署家属楼上——这里有不久前分给她的那套房子。这座新盖起的楼房,只分给结过婚的干部职工,她当然也就有份了。不过,从房子分下到现在,她只来看过一次,也没有收拾过,自己仍然住在机关办公室里。当时,她对这房子没有任何兴趣——这只能唤起她的一片忧伤之情。人家是分给结过婚的人住,可她虽然算是结婚了。但和单身又有什么两样? U*3J+Y  
  现在,她突然对这套房子感到很亲切。 YNwp/Y  
  她上了三楼,打开房门,然后从对门同事家里借来扫帚和铁簸箕,用一条花手帕勉强罩住头发,便开始收拾起了房间。 km~Ll   
  她一边仔细地打扫房子,一边在心里划算着在什么地方搁双人床,什么地方搁大立柜……对了,还应该买个电视机。他不能动,有了电视机,可以解个闷。买个十四寸的,但一定要买彩色的——她这几年积攒的钱足够买架带色的电视…… br-]fE.be  
  田润叶这样忙碌地收拾着,精心地划算着,倒象是为自己布置新婚的洞房! AN!s{7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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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楼 发表于: 2012-11-28  
第四十七章
  日子过得快如飞箭!算一算,田福军从省里回到黄原任职已经有两年的时光;他在这个贫困的家乡所在地区任一把手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ycc4W*]  
  两年之间,不仅黄原地区,整个中国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呀!许多不久前人们连想也不敢想的事,现在却成了我们生活中最一般的现象。中国的变化震动了资本主义国家,震动了社会主义国家,也震动了中国自己。 phQU D  
  阐述这个变化的深远历史意义也许不是小说所能胜任的。我们只是在描绘这个历史大背景下人们的生活时,不由地感叹: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如此深刻而又富于戏剧性的历程!现在还是孩子的人们,将不会全部理解我们这代人对生活的那种复杂的体验。 [v7F1@6b  
  是的,我们经历了一个大时代。我们穿越过各种历史的暴风骤雨。上至领袖人物,下至普通老百姓,身上和心上都不同程度地留下了伤痕。甚至在我们生命结束之前,也许还不会看到这个社会的完全成熟,而大概只能看出一个大的趋势来。但我们仍然有理由为自己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我们这代人所做的可能仅仅是,用我们的经验、教训、泪水、汗水和鲜血掺合的混凝土,为中国光辉的未来打下一个基础。毫无疑问,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社会和我们自身的局限以及种种缺陷弊端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决不能成为倒退的口实。应该明白,这些局限和缺陷是社会进步到更高阶段上产生的。 wrviR  
  可是,在具体的现实生活中,坚持前行的人们,步履总是十分艰难的。中国式的改革就会遇到中国式的阻力。 Q_1:tW &  
  近一年多来,有关田福军的告状信不断头地从黄原飞向省城和北京。中国的其它事干起来不容易。但告状倒相当简便——八分人民币买一张邮票就可以了。这些信件寄到了中央纪委、省纪委、中组部、省组织部和中央以及省的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更多的信直接寄给了省委正副书记个人手里。告状信的内容五花八门,从政治错误,经济犯罪一直到男女关系。如果这些问题都能落实,田福军恐怕够判死刑了。 m&xW6!x  
  福军知道有人告他。他也知道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来调查过他的“问题”。但他不知道告他告得如此猛烈;也不知道这场“倒田运动”的幕后人物是他的副手高凤阁。 ``V" D  
  地委副书记高凤阁是黄原前地委书记苗凯多年精心培养的接班人——接他自己班的人。但由于田福军从省上“杀”回来,高凤阁没有当成专员,当然就更当不成地委书记了。苗凯调离后,高凤阁窝着一肚子不舒服,便开始在暗中鼓动苗凯手上用过的一些对田福军心怀不满的人,大量给田福军制造“罪证”…… :8I9\eet3  
  起先的时候,省委并没有特别重视有关田福军的这些告状信。根据一贯的经验,一位新任领导免不了要遭受一些人的反对。后来,告状信越来越多。同时兼任省纪委书记的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便指示省纪委派人到黄原去调查田福军的问题。当然,苗凯同志也给这位老上级耳朵里灌了不少田福军的情况”。 9FoHD  
  但省纪委的人没有调查出田福军的什么大问题;许多告他的信纯属凭空捏造。事情随之也就不了了之。可是,告田福军的信仍然有增无减;而且后来的告状信都直接寄给了省委书记乔伯年的办公室。 1 Rq,a  
  本来,省委书记乔伯年这两年对南北山区几个地区的工作,还是较为满意的。这些地区大部分都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一两年来,实际成果说服了许多怀疑论者。那些地区大规模生产方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变了极度贫困的生活状况,使大部分群众解决了基本的温饱问题。 @X%C>iYa9  
  当然,“冒尖户”还是少数。眼下并不象某些满怀热情的作家用肤浅的文艺作品所宣扬的那样,似乎农民都发了财,动不动就把电视机抱回了家。我们的农民艰难,我们还不清楚吗?他们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能在两年内就把所有人都变成大富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吃饭问题,这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 ]Gzm^6v  
  但是,省委书记感到,这两年来,党的某些基层组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因循守旧的观念。改革的阻力由此可想而知。毫无疑问,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乃至最终走上现代化的道路,有待于一个长时期不断改革的艰难过程。 D!@Ciw  
  无论如何,这个省的南北山区已经迈出了令人鼓舞的一步,并以此昭示了未来多方面的广阔的发展前景——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见的。应当指出,在这一方面,最贫困的黄原地区走在了全省的前列;这当然和地委书记田福军同志大胆解放思想是分不开的。 *lYVY) L  
  可是,偏偏他的告状信最多! -^K"ZP1  
  唉,中国呀!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诸如“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出头椽先烂”等等“经典哲学”从我们的生活词典中剔除了呢? Amp#GR1CA  
  近一年来,乔伯年主要把自己的精力放在落实中部平原地区农村生产责任制方面。 z-BXd  
  中外历史证明,革命常常容易在最贫困落后的地区开始。而较富庶的地方,变革往往要困难一些。 $:BKzHmg  
  当山区以户为主的生产责任制已经实行一年多的时候,本省中部平原地区的农村还在吃“大锅饭”。不是群众不愿意改变这状况;而是这些“白菜心”地区的许多领导一直抵抗着,长期按兵不动。当然,在省委领导中,也有分歧意见。比如吴斌同志就认为,平原地区不必处处都搞责任制;理由是有些地方的大集体一直搞得很好。 l~1Oef#y  
  乔伯年认为,平原地区农村的“大锅饭”照样应该砸烂。为此,他通过答省报记者问的形式,号召平原地区仿效山区的榜样,大规模实行生产责任制。没有人公开反对新政策,但实际工作中抵抗的大有人在。他们采取的是口头上拥护实际上对抗的方法。这些人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持贯彻“上面的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的时候,在和知己们下棋打扑克的时候,却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而严重的是,这些人往往领导着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地区或几十万人口的大县份。一年来,乔伯年为改变这种局面,改换了中部平原几个地区的领导班子——这些地区的农村已经渐渐处于一种急剧变革的状态中……小暑前后,乔书记想起应该到山区去看一看情况。近一年多,他忙于平原地区的工作,对南北山区的目前情况摸得并不透。 &]g}u5J!=  
  于是,他准备在全省的煤炭基地铜城市按原计划视察完工作后,顺便先到毗邻的黄原地区走一圈。 m];]7uB5=  
  没想到他在一个山沟的矿区发起了烧。这使乔伯年很着急——他已经给黄原打了招呼,说他明天到那里。 ,ly\Ka?zO  
  他当时住在这个矿的招待所,又是半夜,只好把秘书小王喊醒,让他给自己找点药。 .rO]M:UY  
  小王的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说:“让我给医院打个电话!” S3F;(PDzy  
  “算了,”他说,“吃几片药说不定明早上就会好的。你一打电话,市上和矿务局医院说不定把救护车都开来了。” C](f>)Dz /  
  “而且还把警报器拉得呜呜响!”秘书加添说。 C'G/AU  
  乔伯年笑了。他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很随便,他们都敢和他“放肆”地开玩笑。 \<.+rqa!  
  乔伯年索性接上秘书的话,进一步“发挥”说:“那样,大家以为失了火,说不定把救火车也开来了!” # Nk;4:[  
  乔伯年一边开玩笑,一边吞下去八片羚羊感冒片和一包阿鲁散。 *7:>EP  
  第二天早晨,病情果真好了许多,他就立刻起程直奔黄原…… N c1"g1JR  
  省委书记一到,地委书记就忙了。田福军先和乔书记在几个偏远县份的农村跑了一大圈;回到黄原后,紧接着就召开县委书记以上的领导干部会议,以听取省委书记对地区工作的指示。 &@G:G(  
  在这个干部会上,乔伯年热忱地肯定和赞扬了黄原地区的工作;同时指出了下一步应该解决的主要问题。这实际上也是省委对田福军本人工作的肯定。乔书记的讲话使田福军眼圈不由地发热。他感谢省委在他困难的时候,及时支持了他…… PZ2;v<  
  省委肯定了田福军的工作,也不等于就否定了反对田福军的高凤阁同志。以后不多日子,在省委常务副书记吴斌同志的坚持下,高凤阁被调到南面一个地区如愿以偿地任了行署专员。领导这么一个大省,省委书记不可能在一切事上明察秋毫;再说,即使看出类似的问题,有时也不得不作某些妥协——这是政治生活中常有的现象……送走省委书记以后,黄原地区各县的县委书记都回去了。但田福军把原西县委书记张有智留了下来。他要单独和他商谈一件事。当然,他实际上也有许多话想对这位老朋友说。平心而论,原西县这两年的工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这责任在很大程度上和有智分不开——他是一把手嘛!福军自己感到,他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在老朋友面前破不开脸皮。本来,他早应该直截了当指出有智同志这两年在工作中所存在的问题,但他却一直没有这样做。 UXeN8  
  这一天晚饭前,他把张有智从黄原宾馆带回到自己家里。爱云没去医院上班,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已经备办好了一桌饭菜。饭桌上,因为老丈人徐国强和妻子都在座,福军先没和有智谈工作方面的事。四个人一边喝酒吃饭,说起许多过去的话题。有智是个爽快人,不仅和爱云开玩笑,还和他过去的老上级徐国强老汉也逗趣。 ;"KJ7p  
  吃完饭后,田福军和张有智进了会客室。爱云给他们沏好茶,就退出去了——作为地委书记的老婆,她知道丈夫要和有智谈些她不应该再听的话了。 mkMq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谈一下。”田福军给张有智递上一根纸烟。 yu;+o3WlK  
  张有智没说话,点着烟听福军的下文。 t!*?dr  
  “文龙已经从省党校毕业回来了。据地委组织部的老察和省党校方面的介绍,小伙子这两年学得不错,表现也很好。我想让他回原西县去给你当个副手……” kv]~'Srk  
  “怎安排?”张有智的脸沉了下来。 Z"Zmo>cV4  
  “副书记兼县长。” 3Ko/{f  
  “什么?”张有智冲动地从沙发里站起来,“你把一个造反派弄来给我当县长?” hM@ HA  
  “有智,你坐下,先别激动。”文龙在‘文革’中是造过反,前几年在柳岔公社也搞过极‘左’的东西。不过,他是个青年嘛,‘文革’中他还是个中学生,才十几岁。这几年来,小伙子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反省,照我看那是真诚的。对待青年,我们不能总是揪住过去的一些事不放。只要认真改了,我们该使用的还要用。 >x/z7v?^I  
  “他是西农毕业生,又上了两年的党校中青班,等于争得两个大学的文凭,并且先后当过公社一把手和县上的副主任;年轻力壮,又有文化,说不定能在工作中开创新局面呢!至于过去的错误,他记取了教训,未必是一件坏事。俗话说,知耻者勇……” Bs13^^hu  
  “哼,反正知耻不知耻只会个勇!”张有智挖苦说。 C`K?7v3$m  
  田福军看张有智态度生硬,一时不知怎样说服他。他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说:“你……喝水。” nv GF2(;l  
  张有智端起茶杯,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不能改变了?重有这小子我不反对,可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回原西来呢?” 4 <9=5q]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呼专员和组织部也是这个意见。文龙本人也表示愿意回原西去工作,说他要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我们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BYpG  
  “哼,回原西来和我再闹腾一番,弄得鸡飞狗跳墙!” _?<|{O  
  “有智!你为什么要这样看问题呢?人都在变嘛!”“不见得。我就没变!” 7zA'ri3w  
  田福军不好再说什么了。 8R2QZXJb-  
  但是,有智,你真地没有变吗? Jy^u?  
  唉!田福军本来还想顺便和他的老朋友谈谈心,指出他这两年来工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看有智这样刚愎自用,只好又一次打消了这个念头——看来今天再谈这方面的事显然更不适宜;他们现在已经有些不愉快了。 cU RkP`  
  张有智最后算勉强接受了地委对周文龙的任用,便怏怏不快地从田福军家告辞……送走有智后,田福军一个人又回到会客室,苦恼地在脚地上转圈圈走了半天。这一刻里,他心头涌上一股很难受的滋味。他现在倒忘记了对张有智的不满意,而对自己太不满意了。他感到自己非常无能,连批评朋友的勇气都鼓不起来,怎么可能把这样大一个地区领导好呢? qUh2hz:  
  他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猛然记起,他下午已经给司机打过招呼,晚饭后要去地区医院看望失掉双腿的向前。他几天前就知道了这件惨事,但因省委书记来了,忙得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医院。另外,他也知道侄女去侍候不幸的向前了——这是润叶自己对他说的。当时他的鼻子也有点发酸。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多年来对侄女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花——她在人生关键的时刻表明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 -jW.TT h]  
  田福军匆忙地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司机早把车停在门口等他了。 7[w,:9& }  
  田福军来到地区医院向前的病房时,冯世宽和文化局长杜正贤以及他的女儿、女婿都在这里。当然,润叶也在。他来后,这个小小的病房已经挤得没处立脚。于是,世宽、正贤和丽丽夫妇都一齐告辞走了。 TBs|r#  
  田福军坐在病床旁边的小凳上,拉着向前的手,说了许多亲切的安慰话。向前只是眼里含着泪水不断给田叔叔点头,润叶立在一边低倾着头抠手指甲。 3Iua*#<m,  
  不一会,向前他妈刘志英来顶替润叶照看儿子。这些天里,婆媳两人轮流在医院里过夜。在向前的病床旁,单另支起了一张行军床。 ,kF1T,  
  志英没想到田福军也亲临病房来看望她的孩子。虽说是熟人,现在又算是亲戚,可福军是地委书记啊!志英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又在田福军面前哭了一鼻子。 C.~,qmOP  
  福军和润叶劝慰了她半天,叔侄俩才离开了病房。 Vdtry @Q  
  田福军到医院时,就把司机打发回机关了。现在,他正好可以和侄女一块相跟着步行回南关。 #eQJEajv5  
  七月的夜晚是温热的。大街上灯火辉煌。悠闲的人们在梧桐树下步履散漫地行走着。各处的夜市正到了红火热闹的时刻,拥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黄原河充满激情的喧哗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给城市欢愉的夜晚带来了另一种情调。 rEv@Y D  
  田福军把外衣搭在胳膊上,和侄女不紧不慢地在街道上走着。润叶手里拎着一个花布提包,那里面装着一些给向前带吃喝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她跟在二爸的身边,不时用手拢一拢被晚风吹散的秀发。 2gc/3*F8  
  田福军心情很激动。他这时回忆起许多有关侄女的事。尤其是孩子结婚以后,他曾在原西县的办公室里见她那一次。当时看见她被折磨成那个样子,他难过极了。可是那时他的确无法纠正老丈人瞒着他而造下的罪孽。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时间来解决这件事。他没有想到,事情在今天有了这样一种结局。不过,他内心深处知道,对于侄女来说,未来生活的严峻考验正在等待着她——她能经受得住吗? YT8vP~  
  田福军实际上有许多话想对侄女说,但此时却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只是关心地问:“向前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可以安假肢?” 5}:-h>  
  “医生说过一个多月就可以出院。安假肢得三四个月以后。我已经请惠良的叔叔和省异肢厂联系了,到时我和李叔叔陪他去……”润叶亲切而平静地对他说。 ?u-|>N>  
  田福军感到眼窝热辣辣的。他只是连声说:“好,好,那好……” PbW(%7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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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大署过后,一进入中伏,垂直地悬挂在空中的太阳,几乎不是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了。大地上热浪滚滚,一片灼人似的炙热。好在黄土高原有充足的风,这些日子,还不象中部平原那样昼夜都如同扣在闷热的蒸笼里,令人窒息。当然,整个白天,如果你在高原烈日下活动,那多半得晒掉一层皮。只是夜幕一旦扑落,大地上常常会吹起凉爽的清风,使人感到这个季节有多么美好……在这个火一般炎热的季节里,即将在黄原师专毕业的田晓霞,心中也象燃烧着一团火焰。她刚从省报实习回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省报实习期间,报社的总编辑非常看重她的才华和工作精神,决定通过省高等教育局,要分配她去省报当记者,按他们学校的性质,毕业的学生当然应该分配到黄土高原各地中学去当教师。但每年也总有一两名特别出众的学生,以特殊原因被分到了另外的单位。看来田晓霞成了他们这届毕业生中的幸运儿——谁不愿去当一名记者呢?更何况还要进大城市去工作和生活! R -elIp  
  不用说,立刻就有许多谣言在学校和毕业生中间传播开来,说晓霞是通过她父亲走“后门”才被分到省报的。平心而论,这的确和田福军无关;因为省报决定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黄原地委书记的女儿。 iT )WR90  
  田福军夫妇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为他们的女儿高兴。事到如今,福军才猛然觉得,也许他的晓霞最合适的职业就是记者工作!这孩子思路敏捷,知识面也比她哥晓晨宽一些。另外,她性格泼辣,爱跑动,又不怕吃苦——这些都是搞记者工作所需要的。 q(z7~:+qNr  
  实际上,当记者对田晓霞来说,也是她梦麻以求的理想职业! rE!1wc>L  
  没想到这个理想就这样变成了现实。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有的人事事不顺,有的人一顺百顺! &b C}3D  
  分配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后,田晓霞愉快得都有点飘飘然了。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她就要离开黄原,到省城的报社去报到啦! sJr5t?  
  那么,她该怎样打发在黄原的这一段日子呢? KAA3iA@>+  
  她很快想到了孙少平。 2O""4_G  
  是的,她要尽量多些时间和少平在一块。她实习回来后还没顾上去找他。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分到省报去当记者了。 M7y|EB))  
  晓霞想起少平的时候,心中就会涌上一种连她自己也急忙弄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毫无疑问,在她已有的生活之中,没有一个男人象少平那样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种亲近感。尤其是和他在黄原交往以来,每想到他,心中就会泛起一缕温热的情思。她的确还没有考虑好她和这个人未来的关系会怎样发展。但她感到她在生活中已经不能再失掉这个人。是的,从家庭和社会地位来说,他们的距离很大;可是从心灵方面说,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和自己接近。在我们的生活之中,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人与人心灵的融洽更为珍贵呢?不是家庭、职业、社会地位和其它条件接近的人,相互间心灵就更能接近;而实际上,生活中常有的现象是,两个人尽管其它方面条件殊异,可心灵却往往能接近和相通——她和少平正是这样的。田晓霞决定立刻去找孙少平。 +`| *s3M  
  上次实习走前,少平告诉她,南关柴油机厂的活不久就要完工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如果他已经离开了,她又上哪儿去找他呢? :9d\Uj,  
  但她又想,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离开黄原城。只要他在这个城市里,她就一定要找到他!她在心里调皮地说:哼,孙少平,你插翅难飞! &y_? rH  
  其实,孙少平眼下仍然还在南关的柴油机厂干活。不过,用不了多少天,这里也就完工了——他现在正熬煎不久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再箍个活干哩……当田晓霞找到这里的时候,少平正在工地上拉水泥板。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件短裤,被太阳晒黑的身子流着肮脏的汗泥道。这副样子站在穿着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晓霞面前,使他感到十分窘迫。他赶忙把那件比身体还脏的汗衫套在身上。 f5dR 5G  
  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没和晓霞见过面。现在她猛然出现在面前,倒使他十分激动。 l`n5~Fs  
  旁边那些赤身裸体的工匠眼馋地看着他和一个漂亮姑娘说话,都忍不住说出一些酸溜的“黑话”来。象上次一样,少平既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感到很骄傲! U :9=3A2$x  
  晓霞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先赶快把她分配到省报当记者的事告诉了他。 Aa(<L$e!`  
  记者?对孙少平来说,这是记者田晓霞向他报道的第一条新闻——一条让他震惊的新闻! m24v@?*  
  他那激动的情绪刹那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哽咽。是的,她要远走高飞了。他再一次认识到,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可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永远是那么遥远。 89eq[ |G_  
  “你能不能请半天假,咱们一块出去玩一玩?”晓霞很快看出她自己的好消息在朋友那里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于是赶快转了话题。 d;suACW  
  “行!”孙少平立刻爽快地说。事到如今,他感到他很快就要和晓霞天各一方了,因此也很想再和她在一块呆一段时光。他痛切地感到,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从此将要永远地从他身边流逝。是的,流逝。 @] .VQ<X|0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让我去换换衣服!”他说着就走过去向站场的工头请了假,然后两条腿象抽了筋似地跑回到他住的地方。 Q2'eQ0W{ o  
  他先在楼下水龙头上冲了冲身子,便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就又跑回来了。他没忘记带了二十元钱——他要请晓霞在街上的饭馆吃一顿饭,以庆贺她到省报去当记者……他们在梧桐树和汉槐洒下的浓密荫凉中,相跟着从南关的大街上走过来。 2 g`[u|  
  在影剧院附近,满怀激情的孙少平,潇洒地把晓霞带进了黄原最好的一家饭馆。这时候,谁也不会看出来他是个半小时前还满身黑汗的揽工小子。 ~5#)N{GbY  
  少平让晓霞坐着,自己跑前跑后,买了四菜一汤,并且提来两瓶青岛啤酒。 ?s{C//  
  晓霞今天象个乖孩子似的坐在凳子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走动着的少平。她感到自己的眼窝有点热。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地坐在饭馆里,让一个男人花钱为她买酒买菜。她长大后从来没有感到过心情如此轻松,又如此踏实;就象小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或者伏在爸爸肩背上一样……酒菜齐备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少平举起啤酒杯,微笑着轻声说:“祝贺你。为你干杯!” X}JWf<=q  
  晓霞无言地把她的杯子在少平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视线有点模糊了…… I^0 t2[M  
  两个人不象过去那样,见面后立刻互相打开话匣子。此刻,他们都默默地碰杯、喝酒、吃菜,很少开口说话。 <DiOWi  
  这时候,少平想起了高中毕业时,晓霞在原西饭馆请他吃的那顿饭。现在,是他在这里请她吃饭。转眼之间,他们就又踏入了一个人生的新阶段!晓霞将再一次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生活领域——对她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也是他所希望的。不过,这一切仍然使他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的滋味。他自己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还顾说未来呢!过几天,他就不知该再到何处去落脚。 . 5hp0L}  
  正如俗话所说:人比人,活不成。 0-e  
  但无论怎样,他还是高兴今天能用他自己劳动赚来的钱,在这里请晓霞吃一顿饭。哪怕他今生一世暗淡无光,可他在自己生命的历程中,仍然还有值得骄傲和怀恋的东西啊!而不至于象一些可怜的乡下人,老了的时候,坐在冬日里冰凉的土炕上,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是自己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 mc@M,2@D  
  吃完饭后,晓霞提议他们去上古塔山。这也正好是孙少平所想的! {K.rl%_|N  
  于是,两个人出了饭馆,兴致勃勃地过了小南河上的水泥桥,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土路,攀上了高高的古塔山。 {gkwOMW  
  立在古塔旁的边畔上,烈日烤晒下的黄原城便一览无余了。从高处观望,街道、房屋和人的比例都已经缩小,象小人国似的。黄原河与小南河如同一粗一细两条银练,闪着耀眼的光辉在老桥附近缠绕在一起,然后到东头飞机场前面拐过一个大弯,就在远方的山峦峡谷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尽管烈日炎炎,但看见大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尤其是东关大桥附近,忙碌的人群如同暴风雨前搬家的蚁群一般纷乱…… 2)LX^?7R  
  少平和晓霞只在塔下立了一会,两个人便不言不语向山后的树林中走去。他们一前一后只管向树林深处走;似乎他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明确的去处——实际上,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他们导向一个更为静谧的地方。 /(6zsq'v|  
  他们穿过大片低矮的杏树林,来到古塔后面的一个小山湾里。 }ymvC  
  嘈杂喧闹的市声马上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四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只听见一两声小鸟的啁啾。 K r3];(w{  
  这是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来的小土圪崂,长满了茂密的青草;草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红、黄、蓝、紫,一片五彩缤纷。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这地方只长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 CI^|k/  
  少平和晓霞走过去,先后坐在树荫下。两个青年的心在狂跳着,脸都红腾腾的。他们大概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3XVk#)lw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都没有说话。 a?<?5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杜梨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由于这里地势较高,透过密密的杏树林,可以隐隐地了见九级古塔塔尖上的金属避雷针,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N=ifIVc  
  晓霞顺手在草丛中摘下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举在眼前微笑着细细瞅着,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景致,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少平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东川空荡荡的飞机场。 wL eHQ]  
  “终于毕业了……”晓霞“终于”开口说,“他正坐在教室里,突然有个女同学在门口叫他出来一下……”“女同学?叫他?谁?”少平敏感而惊奇转过头,对晓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DuZ=  
  晓霞仍然微笑着,不看他,只瞅着那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继续说:“是的,是一位女同学叫他出来一下。他出来了。那女同学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对他说:‘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十年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 r\mPIr|  
  “我敢肯定,你要给我说你的事了。那个女的就叫田晓霞吧?”少平脸涨得通红,插嘴说。 j 2}v}  
  晓霞仍然不理他,只管说她的。 [yd6gH  
  “……那女的说完后,男的问她:‘为什么要见面?’女的说:‘因为我想知道那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喜欢你……’” W8/(;K`/  
  “你原来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么一件事?”少平忍不住又打断晓霞的话。 ]tVl{" .{  
  “男的问那女的:‘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说呢?’女的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你那么喜欢尼娜!’”晓霞继续说她的。 5Hle-FDn9  
  “我不愿听你们的三角恋爱故事!”少平叫道。“……那男的帐然若失地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见面呢?’‘十年以后,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在大剧院那排圆柱正中间的通道里。’” 5RhF+p4  
  “不过,黄原剧院那排柱子是方的。十年后大概会变成圆的?”少平的话里含着一种酸味的讽刺。他接着便沉默下来,任凭晓霞去说她的罗曼谛克故事。 Ol cP(  
  “……‘要是那儿的圆柱是单数怎么办?’男的问。‘那儿有八根圆柱……’女的说,‘如果我的外貌变化很大,你就凭我那时候的照片来辩认我吧。’” D!l8l49hLu  
  “‘好吧,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人士了,反正我准是乘我的小轿车来……’” qC j*>D  
  “‘那才好呢,到寻时你就带着我在全城兜风。’”“……就这样,他们分别了。岁月流逝。后来发生了战争……” *wUdC  
  “战争?”孙少平看着如痴如醉的田晓霞,惊讶地问。他越来越被她说糊涂了! $N\+,?  
  “是的,战争,战争开始了她从大学辍学进了航校。以后她牺牲了。当年她所爱的那位男同学在军医院住院期间,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授于空军少校鲁勉采娃以苏联英雄的称号……” M/w{&&  
  “噢!你这家伙……你原来说的是一个苏联故事!”孙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g X/NtO %  
  “可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完。”晓霞仍然瞅着手里的打碗碗花,脸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3YJkrM  
  “……‘生活不断向前’,作者这样写道,‘有时候我会蓦然想到我们俩的约会。快到约会期限的那几天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过去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在为这次会面作准备……’” Dc:DY:L^  
  “后来呢?”少平轻声问。 5EhE`k4  
  “后来,他在当年约定的那一天终于如期来到那个大剧院前。他向卖花姑娘买了一束铃兰。朝大剧院圆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圆柱确实是八根……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然后把那束铃兰送给一个脚穿球鞋,身材纤瘦的灰眼睛姑娘,就驱车回去了……” BMjfqX  
  “作者后来这样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好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缅怀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它轻易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乐和幸福!’” i:k-"  
  “这是一本什么书?在哪里?让我看一看!”少平从草地上跳起来,对田晓霞喊道。 'O "kt T  
  晓霞也站起来,用手绢把眼角的两颗泪珠揩掉,从尼龙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苏联文艺》,说:“就在这上面。名字叫《热尼亚·鲁勉采娃》,作者是尤里·纳吉宾。 v>I<|  
  少平走过去,先没有接书,立在晓霞面前,浑身微微地抖着。 FGVb@=TO>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u5E/m  
  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XtW_  
  “一定。”他说。 4I ,o&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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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接近傍晚的时候,孙少平和田晓霞才从古塔山上走下来。 !#qB%E]a  
  他们在小南河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就有点依依不舍地分手了。晓霞回了地委自己家;少平看时间还早,想到东关金波那里坐一坐。 V7_??L%Ct`  
  现在,孙少平沿着小南河边的马路,怀着激动的心情,向东关大桥那里走去。 ;g]+MLV9  
  一时三刻,城市的四面八方就成了灯火的世界。不知又来了什么重要人物,九级古塔上的彩色灯串也亮了,象半空中蓦地出现了一座琼山仙阁,景象壮丽而辉煌。 :XZ pnjj  
  少平一身转快,迈着矫健的脚步走着。暑气消失了,凉爽的晚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撩乱了他一头浓密的黑发。黄原河和小南河流泻着灯火,闪烁着金银般的光辉。 :zRboqe(cc  
  直到现在,少平还难以相信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hz<J8'U  
  他第一次拥抱了一个姑娘,并且亲吻了她。他饱饮了爱的甘露。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绚丽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从此以后,他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白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 eCd?.e0@j  
  他时而急匆匆地走着,时而又放慢脚步,让那颗欢蹦乱跳的心稍许平静一些。前面不远处就是大街,那里人声沸腾一片纷扰。人们!你们知道吗?知道这城市有个揽工汉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恋爱吗?你们也许没人会相信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只能出现在童话里。可这是真的! D/UGN+  
  此刻,我为什么要去找金波?是要告诉他这件事?是啊,多么想给朋友说一说,好让他来分享我的幸福!分享,这个字眼用得不恰当……扯到哪儿去啦! jMbK7 1K%  
  是的,我当然会把这事告诉金波的,但不应该是现在。正如他和那位藏族姑娘恋爱一样,秘密最好过一段时间再给朋友倾吐。爱情啊,无论是橄榄还是黄莲,得先自己一个人嚼一嚼! g>zL{[e!  
  既然不是去给金波说这事,现在就不应该去他那里——此刻最好一个人慢慢地回味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切……现在,孙少平发现他已经走到东关大桥的人群里了。 >K%x44|  
  他猛地停住脚步,不由向人行道旁边那个低矮的砖墙瞥了一眼。 =T$- #bA)  
  一股冰凉从后脑勺沿着脊背传遍了全身。他顿时象重感冒退过烧似的清醒而软弱无力。刚刚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似乎遥远了,而现实却又这么近地出现在眼前! ]#n4A|&H  
  他的两条腿自动走到那个砖墙下。他初来黄原之时,就是在这地方落下脚,开始等待包工头来买他的力气。以后他又不止一次来到这地方。 NLY5L7  
  他弯下腰,不由用粗糙得象石板一样的手掌,在那砖墙上面摸了摸——这是他经常搁那卷破行李的地方……一种无限忧伤的情绪即刻便涌上孙少平的心间。 K_n%`5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难道现在就比以前好些了吗?你只不过和地委书记的女儿亲热了片刻,有什么可以忘乎所以地乐个没完?瞧,你在实际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你仍然象一丛飘蓬流落在人间,到处奔波着出卖自己的体力,用无尽的汗水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你未来的一切都没有着落——可岁月却日复一日地流逝了……孙少平立在砖墙边,眼里旋转着两团泪水,街道上的人群和灯火都已经模糊不清。 &_j4q  
  爱情的温柔使少平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起来。他现在痛心地认识到,就是他和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但他们仍然还在两个世界里!而且随着晓霞的远走高飞,这两个世界只能是越来越远! 3k^jR1  
  孙少平强迫自己立刻回到现实中来。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一个漂泊的揽工汉,岂敢一味地沉醉在一种罗曼谛克的情调中?是的,他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拥抱了,亲吻了,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和她在一块生活?他们如此悬殊的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怎么可能仅凭相爱就能结合呢?更重要的是,晓霞的行为是出于爱情还是一种青春的冲动?他马上就是省报的记者,能一直对他保持爱情吗? m5{SPa,y  
  可是,他感到她确实是一片真心……这时候,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润叶姐的关系——不幸的是,命运是否也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辙? !F)oX7"  
  不!他决不会象哥哥一样,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娘。无论命运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当然,这不是说,他以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即是没有田晓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该象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 <=M}[  
  立在砖墙旁的孙少平闭住了眼睛。他看见,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里,衣衫褴数,蓬头垢面,一步一跪的教徒们。眼睛里闪烁着超凡脱俗的光芒,艰难地爬蜒着走向圣地麦加…… >O~5s.1u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黄原东关。现在,夜色之中,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摊点小贩杂乱地散布在街道两边。各色人等,南腔北调,吆喝声不绝于耳。在他周围,最后一些等待包工头招工的工匠们,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找个地方去过夜——少平知道,这些人多半不会找旅社,现在是伏天,野外随便一个小土圪崂就能安息。 e r$'c  
  突然,他在对面电影院门口,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GK&Dd"v  
  他仔细辩认了一下:没错!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一百元钱打发回家的小翠! E76:}(  
  这女孩子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 BUyA]  
  孙少平赶忙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小翠面前,急切地问她:“小翠!你怎又来了?” --kK<9J7  
  这孩子一边磕葵花籽,一边瞪住眼看着他。大概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几乎都认不出他是谁了。 sKO ;p  
  好半天,她才“噢”地叫了一声,说:“你……” 9lV'3UG-?  
  她显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她大概只记得,几个月前正是他给了她近一百元钱,才把她从黑包工头胡永州那里领出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打发她回了家。 '%N)(S`O7P  
  小翠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天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硬塞在他手里,说:“哥,你吃!” R 0}%   
  少平哪有这兴致!他问:“你什么时间又来了?”“快一个月了。” sXu+F2O  
  “你为什么又要来呢?”少平痛苦地问。 I&Y(]S,cU  
  “家里没钱了,我爸又骂又打,叫我出来做工……”“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干活?” aa/9o ]  
  “在北关哩……” ,qB081hPG  
  “提泥包还是做饭?” 8F1!9W7  
  “还是做饭。” e_TDO   
  “工头叫什么名字?” }}_l@5  
  “还是胡永州。” &)-?=M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F}>`3//u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BYU.ptiJJ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U%Tm>s.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A4' aB0^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jKB!z9{  
  “没办法嘛!”小翠说。 (.o'1 '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 W(YJz#]6_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jKk6{I0  
  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干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疯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N=9lA0y+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想想看,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条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时候,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和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 Cq~Ir*"  
  ……孙少平很晚才从小南河的岸边回到他做活的南关柴油机厂。 6bba}P  
  两天以后,他的心情已稍许平静下来。这里很快就要结工,他重新发愁他过几天到什么地方去干活——他真没勇气再到东关的劳力市场去等待包工头把他“买”走。 LKcrr;  
  生活的沉重感,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人处在幸福与不幸交织的矛盾之中,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看来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茫,海市蜃楼。放不得抓不住。一腔难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时候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苦与孤独之中。 @HI5; z  
  两天来,少平无论是干活,还是晚上躺在那个没门没窗的房子里,都在思索着他和晓霞的关系——连做梦也想的是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悲观;热情如同炉火中拉出来的铁块,慢慢地冷却下来了……按原先约的时间,这天下午晚饭后,他应该到地委她父亲的办公室去找她。当然,在那个老地方的这次新的会面,将会不同以往——他们现在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完全是另一种关系了。 }R$%MU5::  
  少平不因为两天来悲观的思考就打算失约。不,他实际上又在内心激动地、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和晓霞见面。 plfB} p  
  刚和一群赤膊裸体的同伙吃完饭,他就十分匆忙地在楼道的水管上冲洗了身子,返回宿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身洗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换在身上。仍然用五个手指头代替梳子,把洗净的头发拨弄蓬松,梳理整齐。他赤脚片穿起那双新买的凉鞋,就急切地下了楼。 I2'?~Lt  
  出柴油机厂的门房时,他在那扇破玻璃窗户上看来无意实际有意照了照自己的身姿。他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真的,除过脸和两条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外,他现在看起来又不象个揽工汉了! $hio (   
  孙少平怀着欢欣而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地委常委办公院。 mz1g8M`@[D  
  不知为什么,这次在进入那个窑洞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看见那窗户亮着灯光。她在。那灯光是如此炽烈,象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由颤栗了一下。 T*m21<  
  现在已到了门口。心跳得象擂雷一般。他困难地咽下去一口吐沫,终于举起了僵硬的右手,象有规矩的城里人一样,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 p<4':s;*  
  叩门声如同爆炸一般在耳边,在心中荡起巨大的回声。门立即打开了。 ~vmY 2h\  
  同他期望的那样,出现的是那张灿烂的笑脸。(他想起夏日里原野上金黄色的向日葵……) ) |vFrR  
  进门以后,他才发现:润叶姐也在这里! soF^G21N  
  他的脸立刻象被腾起的蒸气扑过一般烫热。难道他和晓霞的事润叶姐已经知道了? g 7X>i:  
  他拘谨地开口说:“姐……” |:z%7J3wP  
  “你长这么高了!”润叶亲切地看着他。“快坐下!”她招呼说。 m='OnTeOE  
  “润叶姐要和你说件事呢!”晓霞一边倒茶一边对他说。 tPsU7bFk  
  少平心里不免有点惊讶:润叶姐要给他说什么事呢? > R=YF*t  
  他两天前才从晓霞那里知道,李向前的两条腿被他自己的汽车压坏,润叶姐已经担当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他当时既为向前而难过,又为润叶姐而感动。润叶姐的行为他并不惊奇,这正是他心目中的润叶姐! 7[L C*nrr  
  可是,她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呢?是要把她和向前的事托他转告少安吗?可他又一想,不会是这件事——这没有必要了…… 7f>n`nq?  
  少平看见,润叶姐已经不象过去的模样。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少妇,脸上带着一种修女式的平静与和善。“我向前哥……什么时候能出院呢?”少平只好这样先问润叶姐。 &kvVMn ok  
  “还得一段时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上班了,想多少做点工作,团委领导就让我在社会上找个人,把地委行署机关的中小学生组织起来,搞个暑期夏令营,免得孩子们在暑假里无事生非。据说这也是地委秘书长的意思。 qb&*,zN  
  “要找个有文化,又懂点文艺的人才,我正愁得找不下个人,晓霞就给我推荐了你。我也想起,你正是最合适的人了!听晓霞说你在柴油机厂干活,已经要结束。不知你愿不愿意做这事?可能工资没你干活拿得多,按规定一天一块四毛八……” t At+5H  
  原来是这! kWFR(J&R  
  少平一口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Lrq&k40y  
  去带地委行署的子女搞夏令营,这件事太吸引人了。赚钱多少算不了什么!总比在东关白蹲着强。再说,这是一件多么体面的工作——就是一分钱不赚,他也愿意干个半月二十天的! V EzIWNV  
  少平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正发愁过几天没活干哩,想不到有这么个好营生在等着他。 o;fQ,r P%  
  润叶姐说妥这事后,就急急忙忙到医院顶替婆婆照看丈夫去了。 ^-ZqS  
  于是,少平和晓霞又单独在一块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一直到机关要关闭大门的时候,他才怀着甜蜜和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柴油机厂他那个乱糟糟的住处…… o/R-1\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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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楼 发表于: 2012-11-28  
第五十章
  几天以后,柴油机厂一完工,少平衣袋里揣着一摞硬铮铮的票子,把自己的破烂被褥用晓霞送他的花床单一包,就来地委“上班”了。 K|Kc.   
  润叶姐已经给他收拾好一个空窑洞,并且还给他抱来一床公用铺盖,因此他不必把那卷见不得人的烂赃被褥在这样一个地方打开。 u}~jNV  
  地委行署各级干部的几十名子弟集中起来后,润叶姐就把他介绍给大家。他穿戴得齐齐整整,谁也看不出来几天前他还是个满身黑汗的揽工小伙子。象以前在中学演戏一样,他在生活中也有一种立刻进入“角色”的才能。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方面都复原成了“孙老师”。 [i 7^a/e  
  孙少平的确很胜任这个夏令营的辅导员。他教过书,演过戏,识简谱,会讲故事,还打一手好乒乓球。另外他又不辞劳苦——比起扛石头,这点劳累算得了什么! {%! >0@7  
  他风度翩翩地给同学们教唱歌,排小戏;带着孩子们在地委对面的二中操场上打篮球、做游戏。他内心感慨万分,时不时想起他光着脊背在烈日下背石头拉水泥板的情景……几天以后,孩子们把孙老师领他们搞的一切活动,都反映到家长的耳朵里。家长们又反映到地委和团地领导的耳朵里。各方面都对团地委书记武惠良搞这件事很满意。武惠良起先并没有重视这工作;听到这些反映后,他很快让润叶带着来看了一次孙少平,对他大加赞扬;并且感慨地对润叶说:“咱们团委正缺乏这样的人才!” a|u&N:v7B  
  润叶乘机说:“把少平招到咱们团地委来工作!”武惠良苦笑着摇摇头:“政策不允许啊!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吃官饭的哪怕是废物也得用,真正有用的人才又无法招来。现在农村的铁饭碗打破了,什么时候把城市的铁饭碗也打破就好了!” -rXo}I,VI  
  少平并不指望入公家的门。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证明他并不比其中自以为高人一头的城市青年更逊色! 2]i>kV/,0  
  带这几十名娇生惯养的家伙对一个干部来说,也许太吃劲,可对少平来说,就象过节假日一样轻松。 :u4q.^&!e  
  “下班”以后,他还有许多闲暇时间和晓霞呆在一块。 a"Q>K7K  
  晚上,要是田福军不在,他们就可以斯守在他的办公室里。 Kx<T;iJ}  
  傍晚,常常在天凉以后,他们就去登古塔山,麻雀山和梧桐山;要么,就肩并肩顺着黄原河上游或下游漫步。有时候,要是有好点的电影,他们就一块去看,他们都记得,两个人在黄原的第一次相会,正是在电影院门口的人群里——那次放映的是《王子复仇记》……润叶姐过一两天就来看望他一次,询问有没有困难。她还给了他一摞地委大灶上的饭票;他不要也不行,润叶姐硬往他口袋里塞。记得他上高中时,好心的润叶姐就给过他钱和粮票。 <GRplkf`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给润叶姐解释,已经有另一个人在关怀他了! 5k]xi)%  
  总之,田家两姐妹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一个男人被女人关怀是多么美好。 eX0ASI9  
  在这期间,他还抽出时间去找了他的好朋友金波。 1v2pPUH\  
  前不久,金波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终于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已经正式顶班招工了——他现在接替父亲开了邮车。对于金波来说,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意味着成了公家人。事到如今,金波看来也很高兴。这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到了这种年龄,生活和工作没有着落,叫人又难过又慌乱! z c4l{+3  
  当然,少平比之朋友,也有他自己的高兴事——那就是他和晓霞的关系。但他现在还不愿给朋友说出这件事。在他内心深处,这件事最后的结局仍然是个疑问。也许他们将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一切。到时,他大概也会象金波讲他和那位藏族姑娘的故事一样,对他讲述自己和晓霞的悲剧故事……半月以后,少平征得团地委的同意,决定把孩子们带到野外去玩一玩。他把地点选在离黄原几十里路的一个解放军驻地。团地委和地委办公室大力支持,专门调了两辆大轿车运送他们。 6%Ws>H4@|  
  孙少平带着孩子们搞了一整天野营活动;还和当地驻军开了联欢会。返回途中,他们又在一个野花盛开的山坡上,让孩子们分散开自由玩了一会。 "%[aWb  
  下午,两辆汽车上插着彩旗。一路歌声开到了地委门口。 N{<9N jmm  
  所有的家长都跑出来迎接自己兴高采烈的孩子,孩子们纷纷把水壶里的山泉水递到父母亲嘴边,让他们尝一尝“大自然的滋味”。从地委行署的一般干部到部局长们,谁也没有留意给孩子和他人带来欢乐的孙少平——他已悄悄地回到了他住的那孔窑洞里……当天晚上,在地委大灶上吃完饭后,少平正准备去找晓霞,旁边窑洞的一位干部过来告诉他,说门房打来电活,外面有个人找他,让你出去一下。 I4RUXi 5  
  少平忍不住心一缩:谁?是家里的人?出什么事了?谁病了? |vVcO  
  他一边匆促地向地委大门口走,一边还在猜测谁来找他。会不会是家里托人来给他捎话,让他回去、除过老人生病,按说这一段不会有什么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妹妹兰香考上大学。不过,考上考不上,现在还没到发榜的时候呢! M tD{/.D>  
  快要到大门口时,少平才发现,立在大门外的是阳沟大队的曹书记!他悬在半空中的心踏实了下来。 Ak=|wY{  
  不过,曹书记这时候来找他,有什么事呢?没紧事他不会到这里来找他! Q}(D^rGP3  
  自他在阳沟安下户口后,由于四处奔波着干活,很少能抽出时间回那里去。虽说他成了阳沟人,但实际上只是个名义;除过户口,他在那里一无所有。当然,他仍然很感激曹书记两口子给他办了这么一件大事。几个月来,他已经拿着礼物去看望过他们好几次……孙少平一直不知道曹书记两口早把他当未来的女婿看待了。曹书记两口早就商量好:如果他们的女儿再一次考不上高中,他们就要和少平摊开说这件事。说实话,如果不是要招女婿,他们也不会帮助他把户口落在阳沟大队。 ;"T,3JQPn6  
  不久前,曹书记的女儿考高中又没考上。看来这孩子的书不能再念下去了。于是,书记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儿的面前。不料,菊英学习不中用,找对象的眼头倒蛮高。她说她看不上孙少平!话说回来,这也难怪。菊英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黄原城里长大,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乡下来的揽工汉呢?她对父母亲表示,她决不可能和这个叫孙少平的乡巴佬结婚;她要在黄原城找个有工作的对象哩! 7!kbe2/]'  
  曹书记两口子四只眼大瞪。他们决没想到,他们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儿,竟然看不上他们精心挑选的孙少平! t,4'\nv*  
  这可怎么办?这不仅使他们的愿望落了空,也把人家娃娃闪在了半路上!如果少平成了他们的上门女婿,那阳沟队其他人有什么,少平就得有什么;如果没这个关系,少平怕连空头户口也落不长久! Of?3|I3 l  
  正在曹书记发愁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一个转机。 }(-2a*Z;Y  
  根据市上下达的文件,今年铜城矿务局要在黄原市招收二十来名农村户口的煤矿工人。他们公社的领导人是他的酒肉朋友,跑来问他有没有什么亲戚要去。 |(Q !$  
  曹书记大喜!马上要回一个指标来。 =E~)svl6g  
  尽管这是入公家门,但城边上的农民没人愿去干这种辛苦工作。曹书记早料到了这一点。他于是立刻四处打问着寻找孙少平,看他愿不愿意去……当少平在地委大门口听曹书记说了这件事后,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tg|7\Z7i  
  啊啊,这就是说,他将有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正式工作,哪怕让他下地狱他都去! hY5tBL  
  不过,曹书记对他说,因为他落的是空头户口,怕市上和地区的劳动部门要麻烦。 ,2*x4Gycb  
  “不怕!”少平胸有成竹地说。他马上想到了晓霞——他要让她出面给他帮忙! z!> H^v  
  送走曹书记后,少平几乎是小跑着找到了田晓霞。晓霞听说有这事,说她明天就开始活动! @Y| %  
  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怕这工作苦。” RX6s[uQ  
  “苦算得了什么呢?而今揽工干的活也不比掏炭轻松!”“是呀,这样你就有了正式工作!” x+;"(]#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走进公家门的途径。我估计这也不容易,怕有人会在什么关口卡住。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 vOnhJN  
  “这你放心!这种后门大敞开,也没多少人愿意进去……只要你到了煤矿,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这样说,你不愿意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少平笑着问她。 *v6 j7<H  
  晓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到时我才能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7!r)[2l  
  “那就是说,我如果一辈子当农民,你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少平的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 vf-cx\y7  
  “你扯到哪儿去啦!”晓霞在他胸脯上捣了一拳。 WN`|5"?$  
  第二天,田晓霞披件衫子,便风风火火为少平当煤矿工而“活动”开了。少平夏令营的事还没完,一时脱不开身,每天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晓霞的消息。 2J0N]`|)  
  田晓霞虽然第一次操办这样的事,但“一招一式”看起来倒象个老手似的。当然,各个“关口”知道她是田福军的女儿后,赶忙都开了“绿灯”,晓霞也不怕。她想,这又不是让少平干什么好工作哩!下井挖煤,有多少干部子弟愿去?她的孙少平连这么个“工作”都不能干了?走后门就走后门!为了给少平办成这事,她甚至故意让“关口”上的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uu`G<n  
  市上主管这次招工的劳动局副局长,神秘地问她,这个孙少平是他们家的什么人?晓霞说是她大爹的儿子——她干脆糊弄着把少平换到了田润生的位置上! oD?c]}3  
  既然是地委书记大哥的儿子,劳动局长哪敢怠慢!一定是田书记本人不好出现,才让女儿来找他办的。办! }bM=)eUfX  
  给地委书记办事心切,劳动局长都没顾上想想田书记的大哥竟然姓孙。 DI,8y"!5  
  田晓霞知道,要是父亲知道她背着他搞这些名堂,一定会狠狠收拾她一通! !c#~g0H+  
  事情很快就妥当了,孙少平以“一号种子选手”列在了市劳动局副局长的私人笔记本上——这比写在公文上都可靠! A!n)Fpk  
  孙少平兴奋不已,都没心思继续搞这个夏令营——好在也快结束了。 DwBKqhu  
  晓霞和他一样兴奋。她说铜城市已经到了中部平原的边上,每天有两趟到省城的火车,他们以后见面也容易多了。 gT8%?U:  
  两个同时准备远行的人,沉浸在他们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中…… Q/u1$&1  
  填完招工表不多几天,孙少平就被通知正式录取了;九月上旬,他们就要离开黄原到煤矿去报到。 9 U!-Zn!  
  还有近半个月时间——他得准备一下! /~nPPC  
  他身上还有近二百元钱。他先给家里奇回去一百元。他自己不准备添置什么。只买一套零碎生活用品就行了——到时拿上工资,再从根本上为自己搞点“建设”!这一天,他在百货门市上买了一把梳子和一支牙膏后,突然在十字街头碰见了过去揽工时结识的“萝卜花”。几个月没见面,“萝卜花”似乎又老了许多,腰弯得象一张弓。两个人用城里人的礼节紧紧握住了手。我们记得,在工艺厂做法时,为了胡永州欺负小翠的事,“萝卜花”说了几句“怪话”,少平就扇了他一记耳光。此刻,那件事已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了。揽工汉之间的友谊常常在经受了拳脚的洗礼后,变得更加热烈和深沉。此时相见,少平还亲热地把“萝卜花”引到地委他住的地方,并且买了二斤猪头肉和十几个油饼子,两个人用揽工汉的方式大吃了一顿。 ?VaAVxd29  
  最后,少平索性把他那卷破烂铺盖也送给了“萝卜花”——可怜的“老萝”就一领老羊皮袄伴随他度夏过冬,连个被褥也没有。当然,晓霞送他的那床被子和那条床单,他不会给他人;他要留下来永远漫暖自己的身体和抚慰自己的心灵。 8*[Q{:'.  
  送走“萝卜花”后,孙少平就兴奋地跑到东关,向他的好朋友金波报告了他被招工的喜讯。金波立刻炒了三十颗鸡蛋,买回一瓶白酒,两个人一下午喝得面红耳赤,说话时舌头在嘴里直打卷…… l2 [{T^  
  他从金波那里出来,正是下午四五点钟,西斜的太阳仍然火热地照耀着喧闹的城市。远远望去,城外四周的群山覆盖着厚重而葱茏的绿色,给人的心情带来一片荫凉。山明水净,岸柳婀娜;白得晃眼的云彩象一团团新棉絮,悠悠地飘浮在湛蓝如水的天空……少平晕晕乎乎挤过人群,来到东关大桥头。他在那“老地方”伫立了片刻。他用手掌悄悄揩去满脸的泪水,向这亲切的地方和仍然蹲在这里的揽工汉们,默默地告别。别了,我的忧伤和辛酸之地,我的幸运与幸福之地,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啊!你用严酷的爱的火焰,用无情而有力的锤砧,烧炼和锻打了我的体魄和灵魂,给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难而不屈服于命运的心脏! (Ymj  
  别了,我的东关…… GL-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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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楼 发表于: 2012-11-28  
第五十一章
  八月下旬,孙少平已经做好了去铜城煤矿的所有准备。在此期间,本来他想回家走一趟,但又放弃了这打算——他怕他离开黄原后,又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幸运之神降临的过分慷慨,他生怕好景在最后一刹那变为海市蜃楼——他的心已被命运折磨怯了。如果他在黄原,事情有个变化,他就可以立刻找田晓霞力挽狂澜! ':8yp|A|  
  家里人到现在也许还不会知道他要去铜城当煤矿工人。这也好!当他们突然接到他从煤矿寄回的信时,一定会又惊又喜!当然,他知道,父母亲在惊喜过后,就会为他的安全担心。相信哥哥会安慰老人——上次他来黄原看他,已经对他出门在外放心了。 .__X- +^  
  现在,孙少平最大的心事是,他不知道妹妹兰香能否考上大学。 \*x]xc/^  
  按她来信说,她自以为考得不错。但这是全国性的竞争! &B uO-  
  一个山区县城的好学生,说不定连大城市的一般学生都比不过——人家是什么学习条件啊! SxLu<  
  孙少平在内心不断祈祷幸运之神也能降临到妹妹的头上…… gc-yUH0I  
  按往年的时间,高考很快就要发榜了。他多么希望在他离开黄原之前,能知道妹妹的消息。无论她考上考不上,他都要为她的未来作出安排——这责任天经地义落在了他身上。再说,他对妹妹的感情极其深厚,他决不能让她象姐姐一样一辈子吃那么多苦! 0c4H2RW  
  现在,夏令营的工作早已结束,他不会再去找活干,因此一天很闲。晓霞马上也要动身,忙着收拾东西,和要好的同学告别聚餐,最近也不能时时和他在一起。他只好一个人躺在窑洞里读她送来的书。此刻,他内心骚动不安,就象一个即将进入火线的士兵。 u8pJjn;  
  虽然夏令营结束了,润叶姐给武惠良打了招呼,仍然让他住在地委的那孔窑洞里。听说他要到铜城去当矿工,润叶姐也很为他高兴,还给他送来了一条毛巾被,并一再嘱咐让他到煤矿上注意安全……这一天,他仍然躺在窑洞里心烦意乱地看书。本来他想出去走动一下,但外面热浪扑面,出去是一身大汗;他舍不得把自己新买的短袖衬衫弄脏。他发现,从南关柴油机厂结束揽工后,他已经习惯了眼下这种较为舒适的生活。唉,人的惰性啊! *<n]"-  
  不过,他同时也原谅自己的懒散——他牛马般干了那么长时间活,有权得放纵几天了! 5V&3m@d0aq  
  他正在看书,金波突然从门里闯进来。少平看见,他的朋友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syMrXk)R(  
  金波进得门来,先没说话,伸出胳膊就把他紧紧地抱住了! d\}r.pD  
  “怎么啦?”他紧张地问。 0  ;$[  
  “兰香和金秀都考上大学了!”金波说着,两团泪水就从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涌了出来。 nwh7DU i  
  少平一下子呆住了。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自己又伸开双臂,把金波紧紧地抱住了! F}P+3IaE  
  两个好朋友兴奋和激动得在脚地上象小孩一样又笑又闹! [*U6L<JI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们被哪个大学录取了?”少平揩着眼角的泪水问金波。 T]d9tX-  
  “兰香考上了北方工业大学天体物理专业。金秀考进了省医学院……北方工大是全国重点大学!”金波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这是他们给咱俩的信!” ^)Xl7d|m+  
  少平急切地打开信,飞快浏览了一遍。 ~:r:?PwWG  
  “九月一日就开学!那她们这两天就要从家里动身!”少平一边看信,一边说。 * 8n0  
  “我马上就开车回去接她们。中午一吃饭就走!明天到包头,后天返回时正好能把她们捎到黄原来!” EnXNTat})  
  金波不敢再耽误时间,报完讯后马上就走……少平心情难以平静,一个人在窑洞的脚地上转着圈走了好长时间。生活的变化是如此的急速,以致使事变中的人们都反应不过来——一切都叫人眼花缭乱! Qvh: hkR  
  孙少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冷静下来;因为潜意识提醒他,还有一些具体事需要办理,而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他坐在凳子上,低倾下头,两个手指头叉着闭住的眼窝,让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是的,他应该在这一两天内为妹妹做点准备……当然,父母亲和哥哥嫂子也会为妹妹操办出门的行程;但有些事他们想不到。对,他首先应该为兰香买一只漂亮的人造革皮箱。这是门面。箱子要尽量大一点,能容纳所有的零七碎八。色彩要鲜艳而不俗气……想起来了!百货一门市的那种最好。要拐角处黄红条格相间的那种——不知还有没有? y^:!]-+  
  还要给她买三套夏衣:两件短袖,一件长袖衬衣。省城听说夏天特别热,多买一件短袖。罩衣不买了,热天用不着——等他到煤矿后再给她买也来及得。 WpE\N0Yg  
  另外,还有香皂、牙膏、牙刷、手帕、面霜、凉鞋、袜子…… (J8 (_MF  
  少平一边思考要给妹妹买的东西,一边同时计算所需要的钱。他身上仍然有一百多元。他自己买东西用掉的是夏令营赚的工资;过去的工钱给家里寄过所剩下的,一分钱也没动。本来这钱是他准备初到矿上应急用的——但现在他准备全部给妹妹花销完! mG2*s ^$  
  他突然想到,还有几件女孩子最重要的用品要买。本来,这些东西应该由母亲为妹妹准备,可一个农村老太太绝对不可能备办这件事。哥哥嫂嫂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们只知道农村的习惯…… 1.YDIB||  
  是的,他应该给妹妹买几条内裤,两个乳罩,几条卫生带…… VfOm#Ue0 q  
  孙少平十分周详地想好了他要给妹妹买的全部东西;然后再一次估算了费用,觉得他身上的钱足够。 E(Tvj\9  
  本来他马上就准备到街上去置办这些物品。但又一想,应该让晓霞给他参谋一下;女孩子的东西应该由女孩子来买,才能确切知道买什么更好更合适。 JQQP!]%}  
  第二天,晓霞听少平说他妹妹考进赫赫有名的北方工业大学后,大吃了一惊。她简直难以相信一个农村姑娘能考进这样的大学,而且学的还是天体物理! e&zZr]vs]l  
  晓霞马上兴奋地陪少平到街上去为兰香买东西。所有买到的东西他都相当满意。 4QODuyl2H  
  当少平让晓霞为妹妹买那几件女孩子的必需品时,晓霞忍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被少平能这样周到地体贴人而深受感动…… !Mp.jE  
  按金波说好的时间,兰香和金秀今天就要到达黄原。 y@"6Dt|  
  一吃过早饭,少平就提着为妹妹准备好生活用品的那只花条格人造革箱子,来到东关俊海叔那里,等待他们的到来。 Q?KWiFA}'  
  金俊海和少平一样兴奋。这位提前退休以便让儿子顶班的老司机,高兴得连嘴也合不拢。是啊,应该高兴!儿子招了工,女儿上了大学,作为一个普通工人,这辈子也算功成业就了…… FU9q|!2Y  
  上午十点半,金波和妹妹们就如期地到达了!少平高兴的是,他哥少安也跟车一起来了! p9k' .H^:_  
  两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地挤在金俊海的一间小坊里,互相激动地说个没完。 I/D (gY06<  
  少平发现妹妹虽然穿了一身新衣服,但显然比金秀的衣服土气——金秀是时新式样的成衣,妹妹的衣服大概是嫂子给裁缝的。另外,金秀是一只大皮箱,妹妹带的是家里那只唯一的木箱——这还是当年母亲出嫁时带来的陪妆;年长日久,红油漆都脱离得斑斑驳驳。 H(U`S  
  他立刻把他买的人造革箱子和其它用品给兰香和大哥看。他同时对哥哥说:“把东西腾出来放在这只皮箱里,你把家里的箱子带回去,那箱子太旧了……” 4(>|f_$  
  少安没想到弟弟为妹妹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他有点惭愧地说:“时间紧,我们家里来不及准备;再说,也不晓得城里过日子需要些什么……” K^j7T[pR  
  兰香看见二哥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几乎都要掉眼泪了。但她是个很能克制自己感情的孩子,立在一边只是低头抠手指头。另外,她也不能过分地对二哥表示她的感激——这样会使大哥伤心的。实际上,在她离家之前,大哥也跑前扑后为她的出门操尽了心……这时候,金俊海已经开始忙碌地准备午饭了。 \EF^Ag  
  少安立刻跑过去制止了他。这位“冒尖户”很有气魄地宣布:为了庆贺,他要出钱在黄原最好的饭馆请两家人一块吃一桌酒席! 4$ LVl  
  这样,他们就一起相跟着来到了街上。在金波的指点下,他们走进了南关的“黄原酒楼”——这正是上次少平请晓霞吃饭的地方。 G9ku(2cq  
  不多时间,两家六口人就在摆满酒菜的圆桌前坐下来了。 +CL`]'~;E-  
  少安捏着玻璃酒杯,手微微地有些抖,说:“太高兴了……,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几年前,咱们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天……”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是因为世事变了,咱们才有这样的好前程。如今,少平和金波都当了工人,兰香和金秀又考上了大学。真是双喜临门呀!来,为了庆贺这喜事,咱们干一杯吧!” ?zW4|0  
  六个人站起来,一齐举起了酒杯。 Vo^ i7  
  准备:1982年—1985年 _oK*1#Rm8  
  第一稿:1986年秋天—冬天 /?<o?IR~6  
  第二稿:1987年春天—夏天 /1ZR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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