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年
F~O}@e{ 一
梵孙勾着头,满腹心事地往永清街街道办事处走去。如果在平时,他会仔细观看街边的景色,匆忙过客的一举一动或一颦一笑能惹他有些微的创作冲动。但刚才在家里受到老婆的奚落,其实他早已没有家,他在单位原有的一间宿舍也于几年前随着
企业兼并、重组而易主了。他和老婆、孩子只好寄居在丈母娘家。
-NgL4?p= 他总觉得身后有老婆在跟着,而且仍在婆婆妈妈的数落他。老婆一天到晚跟他闹离婚,他心情挺坏,仿佛这深冬的灰暗的天空让他窒息。他想到雪花,要是能下场白花花的大雪多好啊!让大地上、生活中的一切肮脏、不幸……覆盖一层洁白。自己也好死在洁白的世界里。他渴望着雪花般的生活抚慰早已钙化的灵魂。脚下的路似乎坎坷起来,他走在这条经过不下万次的大街上,忽然感到双腿的不听使唤。是该死了的迹象?死了的好。但是,儿子大学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还没娶上媳妇,还不给他张家续上香火……他得抬起沉重的脚步,继续前行。他真不愿到那种有损人格的地方去,每次去,他都要遭受单眼皮陈会计的白眼、街道办副主任刘大肚子的讥笑。但是,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六了。左邻右舍的年已忙好了,一家子团团圆圆,红红火火。惟独他家年饭米、肉……什么没买。往年有曾任街道豆制品厂党支部书记的岳父大人掏钱,岳母和他一块儿上街选购。今年岳父中风,家底搞得也差不多了。虽说老婆和单位实行
“两不找
”后,做点豆浆小买卖挺着,但小本生意顾他们孩子上学都不够。自己新近好不容易找到一分看大门的差事,但月工资600块钱,也够不上物价的上涨部分的补贴。哎,穷人的气多。刚才,他和老婆为了钱又大吵一架。
aIsT"6A~{ 老婆骂他,总是那样刻薄,不讲情面
——你这个废物,我早想不要你,你却死皮赖脸拽着我!
D)my@W0, 身后仿佛传来老婆的叫骂,他加快了前行。
QaAWO 老婆
——艳云,比他小三岁,原在她爸豆制品厂上班。国有、集体企业改革开始不久,单位提倡职工走出厂门,自主创业,并实行
“两不找
”政策
——单位不要职工上交退休统筹费,保留工作籍,职工不找单位要工资、福利。她和几名同事率先离岗,然后独自买辆大篷车在永清街铁路孔做起了卖豆浆的小生意。尽管每天早起晚睡,忙时请母亲帮衬一下,但每天也有百把块钱的收入,比上班自由,收入也还可以,儿子上学、家里日常开支勉强能维持。随着国家
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以及企业改制、改组、改革步伐的加快,街道办几家企业也越来越萧条。大体情况是活路订单锐减,成本增加,利润降低,贷款利息增长,职工工资拖欠严重,企业
生命奄奄一息。她尝到了自主创业的甜头,想叫梵孙也早离厂,夫妻二人办个豆制品专卖店。谁知梵孙死活不同意。他对她说,他们厂里几百号职工都没离开,工资也不是一分钱不发,何必自找苦吃?组织的力量是无穷的,胳膊哪能扭得过大腿?厂里目前不景气,能保日后不兴旺?你几个哥哥当初要不是带头下乡,怎么到现在都不能回武汉?共产党的政策随意性大。你已丢掉了饭碗,我作为一家之主是万万不能再丢掉工作的!
pZA0Go2!IN 她说不过他,也觉得在理,便没强求老公离开工厂。反正,家里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她在兄妹中排老幺,几个哥哥又都在县(市)工作,父亲是书记,在永清街大小还是一个人物,有单位养着。父母时常贴补她,可几年后,她突然在
医院检查出乳腺癌来。天大的不幸一下子压垮了这位女强人,就像她的初恋失败时那样,让她惊慌失措,痛不欲生。
=u,8(:R]s hiM nU 二
艳云的父辈于解放前一年从汉阳来到永清街。那时的永清街是贫民区,跨过京汉铁路就是租界区,租界是富人的天堂。一路之隔,法律、人权、经济等天壤之别,所以在武汉常有铁路里、铁路外之说,而永清街就是典型的铁路外。但是,相对武汉周边县市地区的农民,永清街又是小市民生存的乐园。这里的市民绝大多数做着大城市必须有的服务性行业的小买卖,卖菜的、理发的、澡堂的、杂货店的、说书的、看相的都有。大家挣钱不多,但好歹是自己的一份产业,日子也过得平实。大家来自不同地方,但人来人往的多,做起小买卖来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处平安无事。就因为这些,倒也养成了此地小市民乐天知命,不思进取的惰性。
s<;kTReA 艳云对集体企业的命运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但也不外乎是这种安于现状的人。她兄妹五个,头上四个哥哥,本人长得白皙、匀称,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人见人爱。在永清街没有人不人前人后夸她俊俏。上初中时,她爱上了班主任,一位帅哥
——语文老师。她在日记里说,我不爱老师别的,就爱他戴眼镜的神气。是的,那种琢磨不透的深沉、隽永……并多次故意将日记当作业交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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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老师看后,心怦怦直跳。有个礼拜六下午开完忆苦思甜大会放学后,他叫她留下来,到他办公室去(兼宿舍),想狠狠警告一下她。
{WYHT6Z 她羞红了脸,一见到他的眼镜。她想去,又不敢去,犹豫半天,见老师在办公室等着,鼓起勇气进去了。
z:+fiJB_ 他哆嗦说:这种话你最好不要再说了。万一被人听见或看见,我会挨斗,你会开除!
gWZzOH*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心在咚咚狂跳,嘴唇嗫嚅着。
Ce%fz~*b 放学后,校园空旷寂寥。老师的宿舍里就只她俩。
4a6WQVS 老师深情地望着如花似玉的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学生,很久。她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而且满腮的红晕,宛如一朵含苞的玫瑰突然绽放在他的面前。他浑身颤抖了一下,终于忘却了一切顾虑,走上前,一把抱住她,将她搂进怀里。她像一头温顺的小羔羊,随他揉摸、亲吻……
G&?,L:^t 夜拉开了序幕,带给他俩一片寂静、温馨的世界。她和他忘却了世间一切的羁绊、恐惧与疑虑,在这样美丽的夏夜,完成一件伟大的事业。
NZh\{! 她怀孕了。学校知道后,她被开除。她不想打掉腹中的小眼镜,但父母不要她进屋。她在外流浪了个把星期,终因老师被送进监狱,而回到父母身边。她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听母亲的话打掉了孩子。半年后,老师死在深墙内。
g/v"E+ 十年来,她不愿谈婚论嫁。她觉得是自己杀死了心爱的人儿。她后悔,真不该听母亲的话,让老师断了香火。直到媒人跟她介绍梵孙,迫于父母及世俗、时光的压力,她才开始动摇。
O,+ZD^ ?~_[/ 三
梵孙的父辈先于艳云的父辈从黄陂农村来到永清街谋生。他父亲在一家理发铺理发,母亲在街道缝纫社做缝纫。梵孙出生那年正赶上大跃进,父亲便给他起名叫跃进。现在叫梵孙的是他日后给自己起的艺名。
,%uK^U.zk 小时候的跃进像街道其他孩子一样,天真、淘气,深受文革洗礼,书读得不多,但赤色思想浸润着幼小心灵。父辈受过童年的贫苦,也没把过多的产生痛苦和劳累的欲望寄托在下辈身上,他们自以为已给梵孙及其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创造了一切。他们有着身居大城市的优越感,对子女的期望就是能够学一技之长,呆在武汉混口饭吃就行。他的大哥响应伟大领袖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下放到罗田。因为没什么文化与路子,留在了罗田。二哥因患少儿痴呆症,父母一直把他养着。姐姐也下放,在天门呆着没回城。身旁有梵孙在,父母还是放心的。他们唯愿他工作稳定、家庭和睦、身体健康。无论怎么说,留在武汉工作、生活就行。所以有多次,梵孙在父亲面前说,他不想过他们这种没有品位的生活。他父亲便拉长脸,皱眉说,简直是好高骛远!人家农村娃削尖脑袋想进武汉都比登月球还难,你晓得个屁!
LaolAqU 他遇到这种场合,便闭嘴,然后悄悄走开。到房里看从美术老师那里借来的梵高的画。边看,手指在衣服上描摹着。父亲若进来,他赶紧藏进衣兜,低着头,溜出房。他从小就一直如此爱绘画,尤其喜欢梵高的画作与人品。但家庭、社会乃至时代都没有给他爱好的生存土壤。他很苦恼,只能向自己倾诉,像他的崇拜者梵高那样。与同龄孩子相比,他抑郁多了。这种沉默寡言没有引起父母的注意,却认为他比同龄人早熟。当他初中毕业后,母亲就与父亲商量要他继承父业。他不愿意也得愿意,文革期间,原本学校没上什么课,恰巧这时街道汽配厂招工。常来理发店理发的汽配厂厂长总在他父亲手里理发,二人还是黄陂老乡。当父亲把他的事一说,老乡厂长马上拍胸:进厂当工人。
S7fX1y[ 梵孙进汽配厂后,被安排在仓库当保管员。他业余时间依然热衷绘画,对梵高崇拜不已,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梵孙,意思是梵高的徒子徒孙。厂里、街道里的长辈、同龄仍然知足常乐,过着小市民的闲适生活。他总认为他们这是平庸,穷快活,自我陶醉。如果自己不走出去,将来一样会自我毁灭。抱着这种想法,他越发研读梵高的作品,
希望成为一名画家,出人头地。
F]4JemSjK 天道酬勤,他的爱好总算为他带来好运。
QT\=>,Fz _ 厂里经常办宣传栏,需要能写会画的。写字、写革命诗文的倒有几个,可会画的竟无一人。这年
“庆五一
”专栏,街道、区里领导高度重视,通知各单位作好检查评比准备。这下子可让厂办主任犯难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到外面请一个臭老九来帮忙画几幅宣传插图。找谁呢?他一拍后脑勺
——有了,叫跃进去。他刚从学校毕业,肯定会把此事搞定。
( ;(DI^Un8 梵孙听主任说完,大言不惭地说,不用请人了。小菜一碟,我帮您搞定!
dRXEF6G 你……?嗬
——,主任向他投去睥睨的眼神,但见他一脸自信,也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由了他。
FWJhi$\:D] 经过检查评比,这期专栏汽配厂得了全街道第一。全厂的领导职工大吃一惊
——这小子还真有他娘的两刷子!厂办主任也因此晋升为副厂长。上任后的副厂长,想把梵孙调到厂办。
.dvO Ut I[ 他也希望如此,毕竟成长的空间大些。他喜不自禁,一连几天处于高度亢奋中。人常说,祸不单行,岂知喜也不单降。就在这时,同学加同事小娅走进了他的生活。小娅是厂长的外甥女,人长得一朵含苞迎春花似的。平时,她喜欢写几句顺口溜。当副厂长想把他安排在厂办时,厂长已把小娅安排在厂办。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过,想想小娅毕竟不是别人,他心里还算平静,继续干他的仓库保管员,继续画他的画。他坚信机会总还是有的,未来比现实肯定要好。
E2Jmo5yJR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小娅红肿着泪眼走进他家,邀他到铁路孔附近走走。
S~+er{,ht4 都怪我不好,跃进,你恨我吧。小娅低着头,啜泣着。
|_ u 你那位是区
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公子,哪一点不比我强?祝福你,老同学!梵孙抿了抿嘴唇,向她伸过手去。
TTSyDl 小娅没有伸出娇美的手,而是用手捂住小嘴儿逃也似的离开他。江风吹过来,地上掀起一层沙雾。
;I5u"MDHGI 梵孙对最近的接连打击没有过多痛苦。他没有将怨恨与不快向任何人倾诉,任凭自己闷着。他没命地上班,一有空就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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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厂里人事调整,他抱着大希望。因为厂长调走了,小娅也调到区办企业了。接替厂长的是对他曾许过愿的副厂长。他胜券在握。为此,工作起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个星期的等待过去了,两个星期的等待过去了……他依然在仓库上班。他变得焦躁起来,时常想发火,但是他没有发泄心中的愤怒与不快,而是更加沉默了。他总是一个人上下班,不爱搭理人;回家后,吃完饭就进小卧室,把门一关,不想理睬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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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x 他家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这间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卧室,原先是与邻居共用的厨房。邻居没有儿子,女儿出嫁后,便主动搬出炊具,让给他家。开始是姐姐住,姐姐在天门安家后,他才从客厅角落里搬进来。他和艳云结婚时,曾向父母要求在家住。父亲说,你残废二哥在哪里安身,将来又怎办?我一生就这点家当。还是住到厂宿舍去。他没有顶撞父亲。艳云也没表示反对。艳云想,自己和梵孙都有单位,只要夫妻同心,迟早会有自己如意的住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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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n` A i;GF/pi 四
其实,除了梵孙自己不知道,厂里其他的人都清楚他不能进厂办的原由。他被视为清高、不与工人打成一片的假臭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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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Ve 他总在想,这是为什么呢?你说领导不高看自己吧,每次厂里搞宣传又总是找我,而且偶尔在大会上口头表扬我几句。也许,我的影响太小。我要向报刊杂志投稿,让梵孙的大名家喻户晓,一鸣惊人!就在他孜孜以求的时候,同事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但他已习惯了人家的这种眼神。是的,凝固了的永清街市民的眼神。哈哈……他狂笑,又无奈地机械地上班,下班。他没有作品见诸报刊,一封一封退稿信加重了那些异样眼神的亮度。他开始躲避这呆滞、昏睡、平庸、讥诮的目光。但他深感自己力量的薄弱,目光的暗淡,没有办法逃避。他心碎,血冷却了一般。懵懂中,脑海里浮现起小娅的身影,以及她温柔的眼神。如果不活着,多好!他下意识地想。梵高从恍惚中又走过来,对他说,年轻人,你刚开始,应该活下去。当你想到结束自己生命时,你看到了真正的现实。你的创作灵感便来了……
Dno'-{- 他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常常出现这些模糊的幻觉。他在人们的印象里真的成了精神障碍者。于是,再没有女人喜欢他,也没有女人让他看上。一晃三十将近了。父母着急起来,便托人到处给他介绍对象。不是人家瞧不起他酸腐,就是嫌他乖僻;或者他看不中姑娘的外表、气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又过去了一年。父母更急了。
`uN}mC!r] 这时,与梵孙父母一样为儿女婚事操心着急的还有豆制品厂党支部书记夫妇。艳云的母亲多次跟丈夫说,咱们的云儿快三十了,名声又不好,怎能嫁出去呢?他心慌是慌,可表面镇静,常安慰老婆道,皇帝的姑娘不愁嫁。又说,托人跟跃进他娘说说去,我看十有八、九的中。
#@cOyxUt 老鬼,还是你精。吔,艳云年纪跟跃进差不多,他人长得自然没话说,一家人都本分。我看他俩还般配。
dQkp &. 梵孙对艳云也有好感。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阵上学,彼此了解,也谈得来。只是后来各自发生了变故,来往疏淡了。也许是他的怪,他对女人的贞洁看得不怎么重,主要看男女之间是否有缘分。他喜欢她敢做敢为,也喜欢她美丽。
Q Jnji 既然儿子没意见,父母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当媒人回禀艳云的父母时,他们也一口答应下来。艳云也心生感激。这么多年,产生她恋爱的障碍就是她对死去的恋人的一往情深,就在于别人看不起自己的贞操。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个男人毫不顾忌她的过去;而且,她觉得梵孙跟
“眼镜
”有许多相近之处
——文质彬彬,沉默寡言,不安现状,喜好
学习。同时,也像自己一样大龄,对初恋念念不忘。但是,她还是担心梵孙婚后对自己不好,便故意对母亲说,自己不愿意。
dhAkD-Lh 梵孙这段时间心情相当的好,单位的同事仿佛对他刮目相看。他想,爱可以融化世间的冷酷,可以让生活快乐起来。他一直缺少爱,那种超越现实的让生命陶醉的爱。如今,该成家了,作为儿子,不能让父母操心、着急。当媒人将艳云的意思转告他后,他的脸上又布满阴云,心急如焚。顾不了那多,一天三登门,不是邀她出去看电影,就是跟她在她家里谈天说地,当然包括梵高及自己的画家梦。
*=p[;V 她看出梵孙对自己的真好,便答应了这门婚事。
HLYTt)f} }bZcVc2 五
她和他婚后过得还不错。他们住在梵孙厂里分的一间十二平方米大的房间。有艳云的关照,梵孙的生活变得生气多了。上下班与领导同事也说说话,尽管三言两语。工作仍然卖力,画画也从不间断。夫妻的单位都能按时发放工资、补贴,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宽余、称心。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孩子,还是个白胖小子。他母亲退休在家,常过来帮料理家务,照看孙子。再过一年,国家开始实行企业改革,街道理发社被人承包后,他父亲提前退休回家。对他们这些老职工,政策规定,给予生活保障。因此,也没过多冲击。可是,退休后的理发师,身体大不如从前,动不动上医院。家中小积蓄如蜡烛燃烧一样慢慢被销蚀掉。二哥的病一直在花费金钱,而且随着物价上涨,药费越来越高。梵孙没有外援,只有靠夫妻俩的工资。
!eH9LRp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随着国营大中型企业改革的逐步深入,一些县、乡镇、街道等集体企业首当其冲受到冲击,生产、经营日益举步维艰。永清街的汽配厂、豆制品加工厂、皮鞋厂等企业纷纷歇业或不间断性停产。工人们于失落、迷茫中,大部分人仍抱着等待观望的态度,继续上班,不愿轻易离开心爱的与自己生计息息相关的岗位;也有一部分人抱着绝望、长痛不如短痛的态度,毅然离岗实行自主就业。艳云就是这类敢为人先、一不做二不休的女人。尽管当时遭到梵孙的反对。梵孙是那种耽于幻想,又自以为是,不去行动的男人。他对老婆说,国家改革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但不一定就是你我。就像对待卖狗皮膏药的,你去买你就上当。目前厂里没关门,领导巴不得有职工离开,剩下的人越少越好。毕竟还有一些活路在做,财务上有进账;还有厂房、设备,改革配套政策给单位、职工的补偿。
gq +|Hr 艳云说:你就是猪脑袋。大水淹到门前还指望老天爷马上出太阳救灾。你没看到大势所趋,坐等不如早行动。
S#9EBw7 那你去动!我上我的班。梵孙不想跟老婆理论,争赢了,还是夫妻,自己让步,也还是两口子。
?8O %k<? 梵孙的厂子虽说没倒闭,但活路一日不如一日。厂长还是那个厂长,职工依旧天天按时上下班,但是机械设备停停转转的,职工萎靡不振的,工资一月比一月少拿,而且拖欠严重。他的同事有的开始开溜,自谋生路。
*;noZ9{"+ 艳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又一次劝丈夫早点离开要死不活的单位,开个夫妻豆浆店。
ee+*&CT) 厂垮了吗?杞人忧天!你还想我像我老爸那样下贱?没等艳云说完,梵孙就怒气冲天。
<PayP3E 艳云也来气,骂道:瞧你那熊样,还想有什么出息吗?你说你画画,画了一辈子,哪看到报刊上用一幅?哪看到一分钱的稿费?别做白日梦吧。不为我着想,也为孩子想想。要不,当初就别结婚,就别要孩子!
2VgDM6h 他连忙避开锋芒,保持沉默,溜出屋。
d>f.p"B.gj 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去看仓库。他希望工厂好起来。只要工厂不垮,他永远是名工人,永远不会饿死。
0kp#+&)+ 豆制品厂一班人改革意识则超前,眼见企业每况愈下,便出台了一系列工人分流,减轻企业负担的政策、办法。其中一条就是
“两不找
”。艳云抓住机遇,和几个姐妹一起离岗。不久,艳云独自架起大篷车,做起引车卖浆之徒。
Q-qM"8I 梵孙死守在工厂,时常一、两个月拿不到工资。他在家里的地位如所在的厂一样每况愈下。老婆经常数落他,说他猪脑袋、窝囊废、吃软饭……总之,一切尖刻、侮辱性的字眼都出自这位过去看起来端庄、秀丽的女人口里。如果说谁是恶语创作的集大成者,梵孙不假思索便会想到是自己那个破货。当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无数次在自己女人面前遭到打击后,这个男人就真的失去了男人的一切。他又回到结婚前那样郁郁寡欢,总觉得生活艰难,活着不如死了的好。对家庭,也想过离婚;但是他怕父亲受不住。父亲退休后,患上了心脏病。同时,他爱儿子,长得像跟自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似的。他现在生存下去的希望就是这些。
tU :,s^E"# 无聊而艰苦的生活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年半载。街道办企管会决定将原汽配厂与五金工具厂兼并,以生产小五金工具为主,来挽救这两个即将垂死的企业。兼并过程,也是职工重新组合、淘汰过程。因为梵孙刚过四十,且与新副厂长是小学同学,有幸留用,仍然干仓库保管本行。
fZH";_"1 新的企业在开始的确出现了一线生机。第一季度产值、利润超过原五金工具厂和汽配厂兼并前同期的总和。
k-`5TmW 梵孙把当月工资、奖金交到艳云手上时,底气十足,顷刻间仿佛找回了久已失去的大爷们的感觉。老婆也对他温柔起来。他见儿子在熟睡,便抱起老婆,像第一次亲她、揉捏她那样折腾许久,然后痛痛快快地发泄了一番。
ZI0C%c.~ 可是,小家庭平实的生活没过多久,又蒙上一层阴影。
t;?TXAA 艳云在街道办组织的一次妇检中,查出自己患有早期乳腺癌。像她的初恋一样,她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性格也变得暴躁起来。看着梵孙就沤火,就骂,就打他。而且,创造了一些精辟的刻薄的诅咒词汇。
f L}3I(VK 梵孙知道这是疾病给她带来的烦躁,任凭她去发泄。只要家庭不破,日子就这样维持。他愈来愈觉得生存的艰难,尤其到了中年后,一个普通男人在市场经济下生存的不易与痛苦。他要努力维持这个摇摇欲坠、风雨满楼的家,给儿子一个完整的成长
环境。对老婆,除了忍让,就是鼓励她去治病;下班后,帮她卖豆浆。
9AGf4tuy 艳云一边跑医院治病,一边做生意。考虑到孩子需要人照料,公婆的房子太窄而且还有个需要照料的殘疾二哥,她跟父母商量,干脆搬到娘家住。
*co=<g]4KY 梵孙的工厂又开始停产,职工没活干,有的蹲在家当宅男,有的出去找点活路,有的干脆辞职不干再就业。梵孙愿意在家当宅男。他想,企业的兴旺总会来的。当初,兼并时许多同事守不住寡,离开厂后,不都后悔了?老婆做买卖时一次次遭到城管的勒索,不也一次次后悔当初吗?他继续等待,他相信只要共产党不倒,工人阶级永远是老大哥!
b# RTHe&X 一、两个月拿不回工资对他家没什么大碍,大半年领不到工资,则不仅影响家庭幸福,而且危及家庭生活。老婆的生意依然如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孩子一天大一天,开始上幼儿园,又上小学。艳云的病花去她过去的积蓄,却不见好转。现在每个月要做两次化疗,所需费用巨大。如果不是条件较好的娘家补贴,他们早就不堪重负。
}0 BKKU + -x)zyq6 六
两年后,五金工具厂宣布与汉阳汽车配件有限公司重组。梵孙被组合掉了。原有一间宿舍也一并划归新公司。他成了彻底的无产者。
a1 I"Sh 回到家后的梵孙,许久不敢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老婆,以及岳父岳母。他仍在家画画,以画画打发闲得无聊又苦不堪言的生活。半年来,老婆以为他单位放假了,也没逼他出去做事。这时,她家的日子在父母的帮衬下,加上小生意,还不愁吃和穿。
wACx}'+M 艳云的小学同学四新下岗后在武汉开办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因为起家早,国家对私营企业
管理措施没跟上,他偷税漏费,又善于经营,不久成了大老板。发财后的四新没忘记从小就暗恋的艳云。
av.L%l&d “收起大篷车,到我厂里上班,每个月3000块,么样?
”梵孙下岗在家半年后的一天傍晚,四新从深圳办事回到永清街小区。他路过艳云大篷车前,将奥迪停在路边,然后,来到她身旁,要了一杯豆浆,给她100元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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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云显得有些泛青的脸上浮起红晕。她知道他一直在打自己的主意,但她不能再对不起梵孙。心想,当初,你怎么不向我求婚?她一边将钱找给他,一边说,谢谢老板好意,我没那个福分消受。
sr*3uI-)L 四新没接过她的钱,而是一把握住她因劳动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挨了挨,无限深情地说:二十余年了啊,我总盼望有那么一天!
m/`"~@}& 艳云好笑又感激地说:你现在呼风唤雨的,要什么样的美女有什么样的佳人。稀罕我这个老太婆!
Y9K$6lz 初恋一生难忘,尤其得不到的初恋,哪怕到死时能够与初恋的人儿在一起一秒钟,也无憾!
Z|h&Zd1z 四新显得十分沮丧地说。
=mq02C~y 呵呵,想不到你挺重感情的。艳云的脸更红了。结婚之后,今天是第一次听男人这样跟她说话,而且是个成功的男人,是个雪中送炭的男人。她心底的防线比刚才松动了些。特别是,当听到四新说,梵孙昨天找他要求到他手下打工,他考虑梵孙无一技之长,委婉拒绝了的事情时,才知道老公下岗半年之久。顿时,肺都快气炸了。你看看面前的男人多潇洒多气派,像你梵孙这样的男人要着么用,还不如一脚踢开!
7P!Hryy 但考虑曾失足造成的影响,她没答应到四新的单位上班。以后,在四新的主动进攻下,她接受了四新对她的援助。经过两年的医治,她的病慢慢好转,前两年彻底根治。四新前后为她花费了几十万元。
k^vsQ'TD 关于四新与老婆的事,后来让梵孙知道了。但老婆没向自己提出离婚,也没因为自己没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像以前那样嫌弃、打骂他,他也就隐忍,宽容,认命。
@o g&l; 去年,四新的老婆死于一场车祸。不久,四新找艳云,说:干脆,你跟跃进摊牌,我们下半辈子一起过。反正你们没什么经济纠葛,仅按个手印而已。孩子由本人,愿意跟你就跟你,如果梵孙打蛮要儿子跟他。儿子马上大学毕业,没什么的。
JQp::,g 艳云这段时间老跟梵孙过不去,一看他那熊样,就来气。她把离婚的事跟母亲吐露过。作娘的自然不唯愿。家的破裂,给外孙的伤害更大。她安慰女儿,说:你也不小了,孩子马上大学毕业,过两年就要做婆婆的人了。跃进这孩子啊,是老实、懒散些,但男人老实可靠。对你又百依百顺的,已经凑合这么多年了,就凑合过呗。不过,她对跃进不是没想法。一个大男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当初结什么婚?一个街道一阵长大的人,别人下岗后不是跑买卖赚大钱,就是做小生意养家糊口。连农民进城也混得有头有脸。你说,你……但这些话,她没当女儿说。梵孙只管听,不吭声,就是不见行动。
,vnHEY& 她记得女婿曾到处应聘过工作。人家问他有什么特长,他答,绘画。问他曾干过什么。他答,保管员。应聘单位摇摇头。他说,不信,我画《红太阳》你们看,说着向他们索要纸笔,准备画他画了许多年的《红太阳》。他常把《红太阳》与梵高的《向日葵》相媲美。
4%]wd}'#Un 人家见他那酸腐样,鄙夷地发出讥笑,然后脸一沉,呵斥说,去你的吧。我们要的是广告设计制作人员,要的是《春天的故事》!
bc{ {a 他感到无比的悲哀,为自己的画,为这些蔑视艺术的庸俗之辈。又看看他们大部分是从农村或下面县市来的,便不屑一顾然,啐道:乡巴佬!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EC]b]'._ 她记得女婿也找到过工作。那是前两年的事。在女儿的帮助下,他被一家超市聘为门卫。起初,干得也好好的,一年后却被辞退了。听女儿说,是因为他不务正业,上班时总想着画东西。小偷进超市偷走了商品。等营业员发现后,已逃出大门。她们急喊他抓小偷。他半天没反应过来,造成了千把块钱的损失。事隔不久,又发生了一件顾客故意刁难超市工作人员的事。
#:5vN-9? 一个女孩在超市买了瓶防晒霜,嫌牌子不好,想换。按超市规定,拆开包装后就不予包换。那天,女孩刚好是月经来潮前几天,情绪相当不稳定。那个营业员也跟她的情形一样。二人话不投机,大吵起来,彼此赌狠。女孩气急之下,一个电话招来几个小伙子。小伙子为了表演一幕英雄救美人的动人戏,早把法律、规定置之脑后,围攻营业员,直至打伤她。超市早已乱作一团,梵孙却俯在门卫室桌边构思他的画作。
lg(*:To3B 你说,这哪是做事的人?她在心里又骂道。觉得女儿这一辈子的确嫁错了人。女儿的命真苦!她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双眼早已湿润了。
.YT&V 艳云则以为母亲在为离婚的事苦恼、伤心,忙安慰母亲说:妈,听您的。我只是随便说说。
=y>g:}G7 母亲伤心地哭出声……
0CTUcVM#9 E[Rd=/P6 七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她的唠叨、诅咒。是的,就当她在唱呕哑嘲哳的歌好了。他无奈地一笑。常常为这一笑,内战结束,风波平息。她很少见他笑,所以担心他犯神经。犯了神经还是她的累赘。谁叫当初要孩子呢?刚才他笑否,她真的不知道。不过,她嘴巴从未闭过。尖刻、龌龊的话像狗屎、尖刀向他投来,让他愤怒,真想上前一把掐死她;又让他绝望,真想一头撞在墙上或从窗户上跳下去,一死了之。恰好岳母进来,他心一紧,倒吸了口寒气。他没有办法,只好违心地去街道办领低保。目前,解决家里困境的最佳途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年关政府的补助拿回来,让一家人先把年过了再说。儿子大学毕业将近半年了,儿子昨天电话里说,还在南方找工作,可能要到大年三十回家。他盼望儿子回家团聚。只有儿子,才让他对生活有所希望。否则,刚才在老婆的奚落、岳父的呻吟、岳母的哀号下,他又一次想到自杀。
%nmD>QCe 他抬头仰望了下高空,依旧灰蒙蒙的一片,给人抑郁而沉重。天气预报老历年前以阴天为主,开年后才会转晴。他妈的,老天就是这样跟我过不去!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真想往车上一撞,将一切烦恼与痛苦自杀。人其实是地球上最愚蠢最痛苦最可怜的动物。他妈的,就因为有思想!如果不是在小时候看到梵高的《向日葵》,我会迷恋绘画吗?如果我没读书,我会思考一些比父亲深广的问题吗?如果不是企业兼并、重组,我会流落到这种地步?低保?哈哈,我成了低保对象,一个需要政府、社会救济,让别人怜悯的弱者!我这个从小想改变父辈生活方式的强者,怎么连父辈都不如呢?他无端地感慨着。车流不息,创作的冲动也如排气管的轻烟弥散在空气中。
6]/LrM, 23 路过一段偏僻街道处,他看到一位胡须拉茬的摆摊的算命先生。他喊住梵孙,说,师傅,过来看看。说得不准,我不要钱。你最近有一件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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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w~AGO# 梵孙一听,停下脚步。他平时总听这类人拉生意时喊
——师傅,你最近有两件好事,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说不准,不收钱的。他每次没理这种人。今天,却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倒想听听他如何说。
>H*?ktcW 你双耳陡峭如削壁,主聪慧;但印堂黑暗,一生不得志。人中周折,四十八九有一险。请问今年贵庚?
F_?aoP&5 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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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 我看就在今年。如果把今年过去,你会时来运转,下限称怀。
PS13h_j 你是说,把年过后,明年就好了?
n'&Cr0{ 正是。但眼前你有一劫,在于你的造化。好了,我走了。那人说完,收摊,准备走。
_2wU(XYH 梵孙摸了摸口袋,尚有十元钱。问:多少钱?
!='?+Ysxs 算了。这次不收,正月如相遇,你再给我十元。
S"/M+m+ ] 梵孙也没想给他,便往办事处走去。
T"NDL[* 岁末的午后,天空总要暖和些。街上的繁华依旧,尽管依旧的繁华在梵孙的眼里、心里没有多少快感。他嘴里念念不停
——新年,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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