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蒙蔽,应该是人之常情所不喜欢的。因为被人蒙着眼,容易踩落陷坑。这坑没准是天生的,也没准是人挖的;没准是有心,没准是无意。踩落陷坑的后果越严重,坑边人就越不愿被蒙着眼。毕竟,因此伤筋动骨的痛楚不好受,若是有性命之忧,就更不用说了。就连“善意的谎言”,人们也对之褒贬难一,说明人的秉性里,少不了一点对真相的执着。所以才有了古事里的“微服私访”。 U,]z)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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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看,“微服私访”应该是个好词、是桩好事。我原本对它也没什么意见,甚至十分景仰。不过最近连续看几则新闻与后面的浏览者评论,其中用到这词,总觉得有点似是而非,如鲠在喉。 $<yb~z7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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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起来,今天说“微服私访”的似是而非感,或许就和说谁“亲自”坐公交地铁、“亲自”上街一样。这其中的“鲠”,可能要从“微服私访”的“服”说起。 v/^2K,[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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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服为何是微服,又为什么要微服?因为在这个词产生的情境中,“服”代表了社会等级。 Bb1dH/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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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中“穿长衫的”和“短衣帮”,就是用衣着分出了不同的人群。不过这小说的背景,已经是正在打破旧社会等级的时代,长衫、短衣的区别虽还留在人们心里,但穿混了也未必造成多严重的后果,穿上了某种服饰,也未必就代表了什么社会身份。孔乙己穿着长衫,掌柜的也未必就真把他归入长衫主顾里去了。 /fD)/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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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孔乙己》之前的时代里,服饰的花样、颜色甚至材料,有时候都可以和某种社会等级、位次直接对应起来。儒家经典“三礼”之一《周礼》,其中“春官·司服”部分,对天子、公侯至士大夫的冕服有介绍,各级相对下一级,都有独特不可逾越的服饰。这说的是秦代之前的祭祀礼服。 P#y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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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典型的,当属后代的官服。元末南戏《琵琶记》中有句话“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就是说朝中贵人们穿的红、服的紫。这种朱紫为贵的服色等级制度,早在唐代就已经最终成型。《旧唐书》中说,唐高宗上元元年(公元674年)“敕文武官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深绯,五品浅绯,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深青、九品浅青”。其余种种袍带材质等等规定,不一而足。 +J^}"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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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两千多年中,中国的传统服饰区分等级、尊卑、贵贱的功能被发展到无以复加,许多正史中都要专开《舆服志》加以记述。官员穿什么,平民穿什么,士农工商各穿什么……许多朝代都有明确规定。尤其是当官的一出门,懂行的从其服色配饰中就能猜测出身份品级。不换身行头,就达不到私访的目的。 KN%Xp/l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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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繁复详尽、标示等级的服色制度在先,才有“微服”的需要在后。革命与改良的20世纪,先辈终于打破了这种服色等级。穿绸还是穿棉,穿红还是穿紫,都尽由得每个人自由。埋入人海中,除了整天在大众媒体上抛头露脸的,谁又知谁是谁,也就无所谓私访不私访了。“微服私访”的前提被打破,这个词和它的意义似乎也该随之雨打风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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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我看到的新闻表述看来,“微服私访”这个词的生命力依旧没有消失。比如有一天,某知名城市市长带着一二亲随作游客、察市情,恰好被市民认出来发到微博上。这本是好事,主政官员无论是公事暗访还是私人游览,不前呼后拥清街封道,可见其诚,但也未必不是本分;围观者随手拍一张照片,说明他关注时事,知道是谁在代他们打理这座城市,顺便放微博上,也是网络时代的新潮风范。偏偏一家以职业观察著称的名博转发这条微博时,以正经的态度名之为“某某市长微服私访”,却让人不由心中恻然。 Ek4a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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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恻然,不是批评。因为想起沈从文在一篇文章中的回忆,清末民初“保皇党”辜鸿铭曾拖着辫子讲演:“你们不要笑我这条小小尾巴,我留下这并不重要,剪下它极容易。至于你们精神上那根辫子,据我看,想去掉可很不容易!”这根精神上的辫子,让“微服私访”在失去服装“微”与“不微”这个前提后,依然保持了生命力。它让我们在面对一种分内行为时,并没有保持对寻常事的坦然,而变成了赞叹、崇拜,甚至有一些被赐予的快感。这显然不是谁的过错,而或许只是我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现实一种。 MVTU$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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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服饰这个载体,“微服私访”的前提只是摇身变成了另外的形式。平日开着豪车的,某一次蹬着自行车,却遇上不得其门而入的尴尬,是这种前提;走惯了绿色通道,有一天排到普通窗口,发现民生多艰的,也是这种前提。证件的颜色,车牌的号数,走的门,进的楼,身边跟随的人……都像服饰的颜色、材料一般,在有意无意给人提供揣测身份与背景的线索。把这些线索都抹了,也就没有什么微服不微服、私访不私访了。 Xu'u"am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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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清是因为人们精神上的辫子造成了现实里的羁绊,还是现实里的羁绊造成了精神上的辫子。但“微服私访”执着的真相,似乎可以来自于这样一种想象:没有深宅大院阻隔,没有卫护重重,没有隐蔽的事先“排演”,也不用一年三两遍的“突击”,就在日常生活中,有个陌生人擦肩而过,问问市井声音,尝尝街头饭菜;而发声的你,做菜的我,也不在意眼前的陌生人是谁又是谁,他不过是你的又一个听众,又一个食客。 ,+q5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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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吗?难,我们努力了那么久;难吗?又不难,我们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当不寻常的事变成寻常事,“微服”也就从物质到精神,都变成历史了。 31_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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