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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a] 凝视玛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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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 @@ 来源：中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朱文颖 2017年11月07日16:37
?x @khzk !MC W t 我的天性更接近一种纯粹的诗性，或者一种纯粹的理性。——朱文颖
G. }yNjL8 @w0[5ZA j 一
( EX w3@ te\ 2013年的春天，在一次只有两个女人参加的谈话中，李天雨漫不经心地讲起了1974年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完成的那次《节奏0》的行为艺术。
zjmc>++<t xcig'4L “那女人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吧？”李天雨喝着一杯新茶。
v6:DA#0 ?6dtvz;K+? “是的，好像是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戴灵灵发出很响的嗑瓜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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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N~ 春雨绵绵的下午，两个中年女人——李天雨和戴灵灵，同岁，盘着同样一丝不苟的发髻，现在，她们各自
经营着一个茶艺馆和小型艺术画廊。衣食无忧，云淡风轻。
XHr{\/4V :$j~; )2 “她是黑山共和国人……”
*u }):8=&R ^4"_ I “前南斯拉夫。”戴灵灵纠正道。
uOQ5.S+ EB#z \ 短暂沉默。
yl}Hr* m_B5M0}, “她母亲是军官吧，少校……还是中校？支持铁托的共产党游击队员。她和她母亲的关系好像不好，强硬的女人……不管怎样，她应该是革命者的后代。”
vF,l?cU~ ( nh!tC 戴灵灵继续嗑着瓜子。
|j,Mof RC 48e._t 李天雨起身续上茶，站在窗前张望了一下，重新回到桌边，坐下。
~&x%;cnv_ L2qF@!Yy= “那次行为艺术表演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她为观众提供了七十二个物品——随便用吧，她说；在我身上随意使用吧，摆布我吧，她说——随你怎么样都可以，我的身体是画布，桌上的七十二件东西是画具，你们当众画画吧。你们不用负任何责任，我自愿承担一切的后果。”
r2G<::<zL Ij+zR>P8=\ “啧啧，”戴灵灵摇晃着脑袋，“那些东西里好像有玫瑰花，羽毛和蜂蜜……”
2Y+*vN s3 'Khq!pC “还有鞭子、剪刀和铁链！”不知怎么，李天雨突然加重了语气。
9\8""- ,>$#e1!J “哦，我倒是忘了——这件作品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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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k(D5D “一个家伙用上了膛的枪顶住了她的脑袋……而另一个人上去把枪夺下了。”李天雨冷冷地、不动声色地说。
HZT;7< $spf=t"nh 二
uMI2Wnnc:/ j !s& yHE1 1993年，桃花开得很早的初春……两个形影不离的评弹学校学生李天雨和戴灵灵。两人的友谊缘于一次女孩子们热衷的玄妙游戏——类似于算命、血型和星座。
(GQy"IuFh ?vVkZsU “你的生日究竟是什么时候？”戴灵灵好奇地问。
,"'agg:St 6]Jv3Re'(I “4月27日。”李天雨说。
"#7 i-?= ;Y"J j “那怎么会是你的生日呢，那明明是我的生日。”戴灵灵瞪大了眼睛。
Ol? 2Qy.2) .#n?^73 “可是，那确实也是我的生日呀。”李天雨也笑了。
&l Q j?] L8W3Tpi&( 同月同日的生日让两人很快亲近了起来，但她们很快发现，对于生活的态度和性格，两人其实几乎有着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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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l]hQ@ vZ08/!n 怎么说呢，打个比喻。戴灵灵就像一个猎人，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后立刻四下寻找猎物，包括别人的称赞，漂亮的衣物鞋子，新大陆，有趣的男人，经验，爱……而李天雨则更倾向于一个佛教徒：试图放弃所有的东西，轻松经历
生命。
*%O 1d., _5zR!|\^ 李天雨和戴灵灵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家境不算很好，但也绝不太坏。清晨她们在小花园里吊嗓子的时候，万物初醒，空气清新，一切都还是令人欣喜的。但到了晚上，有时候她们被叫去一些新开张的酒店，莺莺燕燕，三两曲弹词开篇——新描的浓妆，借来的不太合体的旗袍——从那个时候开始，戴灵灵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贫穷是一个必须经过比较才能得到的感觉。并不仅仅是小时候书本上说的，受到地主欺负、吃不饱饭的人才叫做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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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CPc 9hv\%_>o 戴灵灵从来没觉得自己很穷过。而当她看到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另一种生活时，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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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zsAa 进入评弹学校以后，戴灵灵相处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新加坡人，第二个是台湾人，接下来又以闪电般的速度相处过一个丹麦人……戴灵灵天生像是给外面的世界准备的，她每天的生活，从熊熊燃烧的日出开始，直到淡蓝色的夜幕降临，每时每刻，她生活着，其实只是在为另一种生活做好准备。
HiC\U%We ,'!&Z * 至于李天雨，则是另一种情况。
`# R$ \c]/4C +/ 李天雨的母亲去世很早，不久以后，父亲另外成了家，所以她基本是由姨父姨母带大的。她成绩还算不错地小学毕业，不好不坏地读完初中，在接下来的学业问题上姨父姨母产生了分歧。姨母顾念李天雨早逝母亲的情意，
希望她能继续就读正规的全日制高中——姨父是反对的——后来姨母终于妥协，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妥协，这是一种接受现实的选择，李天雨很容易就被辨别出既无“落雁之貌”，也非“经纶之才”，“她和大街上的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区别呢？”她的姨父姨母暗暗思忖。“她实在是和大街上的那些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呵！”他们很快得出了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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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Sm> 那么，既然如此——她又凭什么要向生活索取、或者争夺它所根本不能给予的东西呢？
R:e:B7O~0 oI>; O#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CaVT7L pQp}HD!- 两个女孩子在评弹学校里
学习发声原理、戏曲理论、化妆美容、甚至青春期心理。但是评弹学校不教宗教和哲学。如果她们知道，有人建议真正的艺术家生活中只要有九件东西就可以了，那一定是会大吃一惊的：
|"mb 59X Rww KPE 一件夏天穿的衣服、一件冬天穿的衣服、一双鞋子、一个讨饭的碗、一顶蚊帐、一本祈祷书、一把雨伞、一个睡觉的垫子、一副眼镜（如果需要）。
T.pPQH__ uk1IT4+ 三
C.@zV t lY 1m% 就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O7.Is88!
={fi&j 戴灵灵新结识了一位香港男朋友——舒先生。在她和舒先生确定以后，有一天，她告诉同月同日生日的同学李天雨——一位外貌清秀性情孤僻、却又与她比较亲密的南方姑娘——她说，她将介绍一位新男友给李天雨，此人四十来岁，长相周正，斯文有礼。他在苏州有点私人事务，所以接下来这半年他将长居此地，打点生意，游览名胜古迹……或许，应该，当然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孤身一人的男子，他是需要一位端正可人的女伴的。
IOA{l N6 ri:fo'4TO “他也是香港人呢。”这个信息是戴灵灵最后说出来的。她微微涨红了脸，努力按捺口气里一种强烈的东西。
|9y &;3 ~ e"^-x 一个礼拜以后，两个人去学校后面的小花园散步。吞吞吐吐的，戴灵灵对李天雨说：“是这样的，我想，这件事情你还是应该要知道……那个要介绍给你的香港人……他，已经结过婚了。”
NlKnMgt~ T>c;q%A/ 很快，戴灵灵跟着舒先生去了香港。临走时，她留给李天雨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那个香港男人的姓名和联络方式。她告诉李天雨，同样的字条也留给了那位香港人——他姓商，只不过上面换成了戴灵灵的姓名和联络方式。
sLTf).xh WDZEnauE “他很快会和你联系的呢……”戴灵灵说。
.Ybm27Dk F kWJB> “当然，你也可以主动给他打个电话。”戴灵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或者，她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是下面这句话，她轻描淡写，声东击西，欲盖弥彰，其实只是想说出下面这句话。而只要说出来了，事情就可以像流水一样顺势而下，也可以如野火一般熊熊燃烧——但是——所有的一切，和她，戴灵灵，则是毫无干系了。
^ I0SfZ'Y {<GsM 戴灵灵说：“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他，是个结过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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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U+sTe > v}!,4,]:& 2013年的春天和1993年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桃花开得很盛，鸟儿在这个地方少了，总会在另一个地方多起来。女人们有点老了，却仍然有着同月同日的生日。
cq 0jM;@d k @ Hu0 x 这天正是她们四十周岁的生日。
&8;mcM//4 ENGw < 两个人决定一起过生日。就她们——李天雨和戴灵灵，两个人。
& ~k/G V=YK3){>A 为这次生日聚会，两人做了不少准备工作。李天雨在桌上摆酒杯、法国南部的葡萄酒，芝士蛋糕，巧克力，脐橙，苹果，一台小型微波烘烤炉，菲力牛排，刀，叉，琵琶，三弦……还有一把搁在桌边的明晃晃的水果刀。
PY^Yx$t9 `S!`=26Z! “你还记得那位前南斯拉夫的女疯子……在桌子上放了多少东西吧？”李天雨随口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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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duY2 “七十二种吧。”戴灵灵从旁边的陈列柜拿出一本画册，翻到其中一页，念了起来：“枪、子弹、蓝漆、梳子、铃、鞭子、口红、刀、叉、香水、勺、棉花、花、火柴、玫瑰、蜡烛、水、丝巾、镜子、玻璃杯、宝丽来相机、羽毛、铁链、钉子、针、
安全销、发夹、刷子、绷带、红漆、白漆、剪刀、圆珠笔、书、帽子、手帕、白纸、菜刀、锤子、锯、木头、斧子、棒子、羊骨头、报纸、面包、葡萄酒、蜂蜜、盐、糖、肥皂、蛋糕、金属管、手术刀、金属矛、钟、盘子、长笛、橡皮膏、酒、奖章、大衣、鞋、椅子、皮革带、纱、钢丝、硫磺、葡萄、橄榄油、迷迭香科、苹果。”
34oC285yc FSM~Rl “要是让你先用一种，你会选择哪个呢？”李天雨把烘烤炉小心翼翼地通上电。
,^+3 AT g~cWBr%> “嗯……我会先选玫瑰吧。”戴灵灵说：“你呢？”
%|;^[^7+}t #[A/zH|xvV “我也会先选玫瑰。”李天雨垂下眼睛。
|m=@;B| 6G( k{S 五
iw#luHcJ I*#~@:4* 二十年前，李天雨和香港人商先生相识的第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她这一生里的第一枝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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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j2~ 那个星期，他们一共见了三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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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李天雨带着商先生穿街走巷，还去了一个水巷深处的园林。在假山洞里绕来绕去时，商先生突然不见了。等到李天雨昏头昏脑钻出来，青天白日，洞口商先生摆出一个夸张的卡通熊动作，举起两只手，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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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r GxvVh71zP 第二次见面，商先生请她吃饭。
@}FRiPo6 HloP NE&} “能喝点酒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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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C.r 结果他们两个都喝了不少。商先生告诉她，其实他祖籍应该是上海浙江这一带的，祖父那一辈辗转去了马来西亚，再是香港；在学校里学的是艺术方面的专业，然而现在转行做了生意；十来年前他在一个爵士酒吧、以及一个小型歌剧团里都干过一阵，结果当然也一样……总是觉得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控制着，干不成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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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B %o?fE4o' 商先生倒是狠狠夸奖了晚餐时的新鲜活鱼。商先生说他吃惯了生猛海鲜，今天才明白湖鱼的细洁鲜美，就连那些小小的鱼刺也是伶俐可爱的。
Oe5aNo p@!"x({@l 李天雨则回忆说，在她很小的时候，与母亲一起去鱼市买回鱼，养在水缸里。因为父亲要晚上回来吃饭，所以鱼得以在水缸里幸存大半天。李天雨说她一直记得母亲的这些话——“那时你就隔着玻璃和鱼玩上好一会儿，后来困了，在床上睡着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和你父亲坐在餐桌前等你，桌上则放着一大盆香喷喷、冒着热气的美味鱼丸。”
0S' EnmG t >8t|t+ 商先生手里拿着酒杯，听得很仔细。
bk8IGhO|m! D.HAp+lx “后来呢？”他问。
=^{^KHzIl3 _z}d yp"I “后来……我母亲问了我好几次……她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子，其他的孩子看到一起玩过的狗呵猫呵死了，都会哭的，但你一点表情都没有，洗了手就坐下来吃鱼丸了，冷静得让人心寒，没有感情，简直……简直就不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lQej% ^M L2xh 商先生听得入神，这时说：“那时你还那么小，记不得鱼丸和水缸里那些鱼的联系的。”
0^.q5#A2 g]3-:&F{c 李天雨摇了摇头，说：“我母亲认为一定能记得的，特别是童年时代。”
:cOwTW?Fj ~zuMX ;[ 商先生笑了，说：“你母亲真是个敏感细腻的人。”
&Zf@vD ^ @6eN] 李天雨沉默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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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lX 商先生又问：“长大了以后，你是不是很像你母亲？”
k_!z=6?[: c*3ilMP\4 李天雨轻声回答：“她去世得很早，在我还读小学的时候。”
Oy H: C&" 8A\we 接下来的事李天雨说得就像一段背熟的评书——她父亲如何跟着一个眼梢吊得很高的女人走了。她养过的一只猫就是被那凤眼女人扔掉的。她有两颗假牙，凤眼女人给她吃过太多的糖。她父亲有一段时间嗓子突然哑了。还有，她那两个面目慈祥的姨父姨母……
*EotYT 6E 商先生突然插话：“那只猫……你说你养的猫被扔掉了，那时你哭了吗？”
)d s(/P5b E[$['0 李天雨说：“还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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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31im"N -8EdTc @ 商先生皱皱眉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失去那只猫，应该是在鱼丸那件事的前面。”
4 ba 1c #Uudx~b “为什么？”
l ]%|w]i\ //WgK{Mt “不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商先生说。
| o+ vpy B$7lL 李天雨和商先生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两天后的晚上。他们一起去看了夜场电影，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商先生吻了李天雨。就在李天雨感觉天昏地暗的时候，那朵人生里馥郁艳丽的玫瑰出现了。它出现在商先生的手上，像一滴久旱过后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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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G M@TWwG-B U_14CLs dG 在后来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一次，在谈话时他们提起过戴灵灵。
atPf527\` .fZv H 商先生对她的评价简单明了：“很漂亮的女孩子，喜欢物质。”
bi,%QZZ ^goS? p/ z 往下就没有话了。
Y}4dW' |R+=Yk& u 李天雨隐约觉得，商先生对于戴灵灵的评价更类似于“物”，看似褒奖，其实不带情感，更没有精神。
{"@ Bf<J# Uz1u6BF 这突然令她警醒。于是她尽量、几乎极少在商先生面前提到钱——这种态度有悖初衷，甚至有点刻意——但商先生的态度同样耐人寻味：他从不带李天雨去高档餐厅，李天雨收到的唯一礼物，是一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长方形丝巾，外包装纸上倒是印着花纹繁复、制地考究的波斯图案——然而，这除了多少能够证明商先生具有含蓄优雅的品位，其他的，几乎什么都无法证明。
A^g81s.5 N`#v"f<~Q 因为——商先生不愿意在她身上花钱？商先生本来就没有太多的钱？商先生认为她和戴灵灵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商先生在悄悄试探她，就像一位富有经验的猎人？……李天雨记得，戴灵灵和香港人舒先生谈恋爱的时候，经常会把收到的礼物拿给她看。玫瑰也是有的。然后是香水，口红，高跟鞋……这些东西零零星星散落在评弹学校的寄宿宿舍里，半夜醒来，李天雨可以看到各种美丽的形体，闻到各种芳香的气味。李天雨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其实比戴灵灵更需要这些美丽的形体和气味，只不过由于自小的
环境和身世，朴素的生活和刻板的性格，使得自己更像一个守株待兔的人。
F`Pu$>8C S 46[2-v1 倒是有那么一次，商先生突然对她说：“这次来内地，现金带得不多……不过租的那套公寓里倒是添置了一些家俱……等到走的时候，你让人一并拖走吧，不要客气。”
@w2}WX> #BM *40tch 李天雨惊得连连摆手，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bf}r8$, .%*.nq 于是这事搁下不论。
L:' Y#VI{ S_\RQB\l 此时刚是初夏。距离商先生离开尚有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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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经常在周末见面。李天雨穿得清纯中稍稍带点时髦，商先生则衬衫西裤烫得毕挺，胡子刮得溜光……他们面带笑意地走向对方。略带讨好的。试探的。小心翼翼的。
8y+Gvk: *g BaF/C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天雨想：如果商先生对别人介绍自己，又会怎么说呢，一个“在社会主义单调的禁欲主义生活中成长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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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F>H7 qT}&XK`Q^ “二十年前，我们躲在宿舍里，抽了平生第一根烟。”李天雨优雅地吐了个烟圈。
X_=oJi| : +[z(N “像做贼的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戴灵灵也点了一根。
jP+4 'O!s[ ;&[0 h) “任何事情，好像开始时总是小心翼翼的。”李天雨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因为多少有禁忌。”
KnbP@!+c gg6&Fzp 戴灵灵想说什么。突然沉默。
Q y15TJ q/]tJ{ FI “你去烤一下牛排吧。时间不早了，你饿了吧……看到了吧，刀在那里，小心一点。”李天雨不紧不慢地说。
DrW ]`%Ql FxD " z3D 八
z.{ y VQE uZ
OUp8QQ 二十年前，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又一次酒后。
p Kp #4Js L !{^^7 其实就在和商先生交往后不久，李天雨就发现商先生有些嗜酒。好几次她都大吃一惊，一个西装革履、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三杯两盏下肚，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领带歪了，或者干脆拽下来，那用力的程度，仿佛下意识里想把自己勒死；眼眶有点泛红，眼珠子鼓出来……她发现商先生竟然还会说粗话，在他和她渐渐熟起来以后——
J@1 (2%)|Z 4,)=r3;&! 他先是抓住她的手，说些温情脉脉的话。
y 5=J6a2. !rrjA$P<v “你真是个小甜心。”
u} KiSZxt !WDdq_n*v “你知道吗？我需要你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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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那嘴唇的柔软和温度让李天雨红了脸。但他很快就醉了。他开始骂人。
,ll!19y B{zIW'L d 他骂每个人。他虚伪的上司，恨不得在他身上扒出每一分钱来；他的一个朋友，借了他三千块钱，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不知为什么，李天雨总觉得他在说舒先生，就是把戴灵灵带走的那个香港人），他连他贤良的老婆都骂——因为她过于贤良，贤良到让他觉得几乎是种阴谋！……他咕咕哝哝地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酒杯，仰头喝完，再抓住她的手。
G-rN?R. )m6=_q5 @o “你真是个小甜心，只有你是我的小甜心。”
GZO,]%z )TXn 7{M: 他埋下头哭了起来。再次抬头的时候，鼻梁和嘴唇之间挂着一小行鼻涕。脏兮兮的。
x!G\-2# #+r-$N.7 但李天雨并没有感到他脏兮兮的。她觉得自己怜惜这个男人。有时候她也会探究这种怜惜的根源。寄人篱下的刻板的少女时代，就如同她大部分衣服裙子都是姨母改过的旧物。姨父在一家区级机关工作，每天准时上班下班，说话总是同样的不咸不淡的口气。她从来没见过他哭。他甚至好像也很少笑。她姨父姨母家的每一件家具都摆得那么齐整，高尚，带有潜在的共产主义精神而一尘不染，却奇怪的不具备任何感情。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真想拿起锤子斧子，拿起厨房里的切菜刀，砸烂那么一件两件……然而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说她是个乖孩子。这真是件无比奇怪的事情。
p|W:;( rNI3_|a 那天商先生彻底醉了。她给他倒上浓茶，一小碟镇江陈醋，热毛巾敷在额头上，老式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她看着躺在沙发上崩溃成一团烂泥的商先生——就在前几天，他们上街闲逛，商先生指着四周方方正正的建筑，说他不喜欢……这样的建筑，它们为什么会被设计成这样？千篇一律，笨头笨脑，最重要的是，它们完全看不出带有什么感情色彩……那天他朝她挤挤鼻子，做着鬼脸，问道：“难道社会主义的建筑都是这样的吗？”
.}j @(D \QHM7C T 而那天，看着沙发上的商先生，她突然想到一句有趣的话，她甚至很想推醒商先生，问他：“原来资本主义就是一团烂泥呵。”
jQf1h|e \*_qP*vq@ 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商先生醒了。
mD|<qsY) 0E+ + 他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则像藤蔓一样垂落在沙发一侧，他整个的人是柔软的，无力的，如同一条被海浪冲上沙滩的病鱼；他呆呆地一脸迷茫地看着李天雨——西方教堂里有许多无辜的天使，他们漫天飞舞，或者停下来休息，沉思……天使大多也是柔软的，惹人怜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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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好，”他说：“只有你愿意陪伴我。”
zu *h9} q^,^ tw 他一把拉过李天雨，就像拎起一只树下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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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jZ CuDU~)` 第二天，天光还未开启，李天雨离开了商先生的公寓。
pvcf_w`n 1OJ:Vy }n 商先生已经完全醒了，他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看了一眼歪在床上的李天雨，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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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V.S 厨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响动，接着传来商先生的声音：
"zm.jNn 6"gncB. “来杯咖啡？”
WukCE F7=a|g “我不喝咖啡。”
mB_ba1r W;j*lII “那么……一杯茶，你想喝茶吗？”
q E(`@G GfV Mj 7{ ……
<y!6HJ" h j9 b Mj 过了会儿，商先生回到房间，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一杯茶。他侧身坐到沙发上——商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刮了胡子，身上是簇新的灰白竖条纹衬衫，扣子扣到脖子下面第二粒。破晓时分，气温降下去一些。商先生站起身，关掉老式电风扇，再次坐下，并且用力清了清嗓子。
x~KS;hA I /RvU, 商先生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可以解释为：一个醒了酒的人重新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毫无漏洞，也可以进行这样的想象：一块正在融化中的冰在降温中再次凝结成固体，并且更坚硬，更锐利。
(A"oMnjWd vW~_+:),e “昨天我喝多了……”商先生再次清嗓子。
r?H {Y3 , 4? 8 GK 李天雨沉下头。
A7ck-9dT/L 6 0QE lJ9D “真是喝多了，现在还头疼……真是对不起……”商先生喝下一口咖啡。但喉咙里仿佛是药的感觉，他皱了皱眉头。
% #|S ~*G I<n “是有点多，你还吐了。”
+)r o
EJ_ Xa%Z0% { 商先生站起来给李天雨续上茶，动作麻利而略显殷勤，对于一个照顾了他整夜的人，这样的动作和神态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hu%s,~ #Etz}:%W “我喝不了那么多酒的，真是不好意思……而且……喝多了以后，很多事情第二天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对了，昨天我说什么了吗？”
c[ =9Z;| r`6XF “没说什么。”李天雨抿了抿嘴唇。笑笑。
8CMI\yk "BE U%,w 商先生也自嘲似的笑笑，仿佛这真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仿佛他正在和一位知心好友谈论一件轻松而好笑的事情。当然，在说话的过程中，他会稍稍停顿，看一看李天雨的脸色。他好像又觉得热了，重新打开电扇。房间里再次充满了沉闷而有规律的吱嘎吱嘎声。
C%G-Ye|@ [<OMv9(l'o 大家都沉默了一忽儿。
}8 ,b; Q !'n+0 “我怎么会喝那么多酒呢？”商先生像是问李天雨，也像是在问自己。
Qg1LT8 cj5p I?@e) 这次李天雨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别处。
:qw:)i \b~zyt6- “我记得……我们先喝的葡萄酒，是吧……”
vE{QN<6T
%lEPFp ……
YIjBKh
c9DX “然后是啤酒，还有威士忌……”
|1rBK.8 'gQm%:qU3r ……
L P.- u y 7)9w 李天雨离开商先生来到大街上，走了一段路以后，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街上有担着新鲜蔬菜莲藕的小贩走过，小巷子里传来主妇们疲沓的拖鞋声，门开了，伸出一只有点浮肿的光腿，或者肥大得飘飘荡荡、无以着落的睡裤，打哈欠的声音，亲狎的嬉笑声——正常的、有规律的、满足或者并不那么满足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V@T G"YF sE]eIN 有一缕阳光照在李天雨的脸上。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5h$@ `s@1'IG;R_ 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克制不去思考，不去假设，不去延伸——她想到了两个人、两段话、两种场景。
qC IZW OB5(4TY 一个是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在评弹学校的同学、朋友戴灵灵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将要介绍一位新男友给她，然后，在一系列的周折、停顿以及铺垫以后，戴灵灵补充了这样一句话：“这件事情还是应该要让你知道，他是个结过婚的男人。”
Cf8(J k`v| )]rGGNF* 另一个，则是今天早上，就在刚才，商先生一而再、再而三、极其无辜而又意味深长地重复着这样一个意思：昨天晚上商先生喝多了酒，而酒醉的人既不知道自己曾经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情，更不知道哪些是错的，哪些是对的，还有哪些可能有点过了头……所以说，可能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发生了——但是，仍然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R%}OZJ_ Jd/ 5Kx 李天雨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怪异的。看起来这是多么柔软而又温情脉脉的生活呵。知心闺蜜拉着你的手，在你耳朵旁边哈着热气，告诉你生活将会有一些甜蜜的变化——但是，很快，在温情脉脉的绸缎下面冒出刺来，冷冰冰的，一碰就疼的，会扎出血来的——这本质性的真实被放在绸缎下面，一起如数奉上，呈现给你。与此同时，你又如何去回忆那些让你心动的气息、声音以及身体的温度，当有人一再地强调、暗示，这一切，只不过是酒精控制下的无意识行为……整个的，商先生被一只充满酒气的玻璃瓶子罩了起来，商先生是安全的。而李天雨赤身裸体，无依无傍。商先生递给她一颗糖。
MI<hShc \ )V~<8/) “这是一颗糖。”他告诉她。
DR^mT$ H| IsjCc 她剥开外面包着的一层薄纸，吃了下去。
rt t?4 u s$~6 十
)FE'# \ <@e6zQG 在评弹学校读书期间，每个礼拜，李天雨要回姨父姨母家一次。当然，这个频率是刚开始的时候，后来就有所变化，十天一次，两个礼拜一次，一个月……甚至更久一些。
0^tF_."Y F;`es%8 姨母会下厨添几个新菜，姨父则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翻阅当天的报纸——即便如此放松的一个动作，也能隐约感到他浑身的肌肉仍然处于绷紧的状态中。如同旷野里的兔子，随时竖起耳朵，揣摩树林深处的风声。
)p ,-TtV hoeOdWI pf 报纸翻得差不多的时候，或者就在翻阅的过程中，姨父也会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上几句话。
hnH:G`[F /C_O/N “在学校里过得好吗？”
;LthdY()n( O^|,Cbon6 “挺好的……”
C+O`3wPZp N4'b]:` n “哦，那就挺好……前几天遇到你们一个老师，说你有几个晚上没回宿舍睡觉？”
vy6NH5Q >0B [ ……
p8o%H-Xk }?8KFe7U 厨房那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整个房间寂然无声。
R 3%T}^;f ,O $F`0>9A ……
{h|3P/?7 5+giT5K*h “也可能是你们老师弄错了，她可能弄错了人，你们一个宿舍有好几个人吧？”
QMHeU> m ,qU}) “六个人。”
C6 Dq7~{B ! =I:Uc-Y “是呵，六个人，那是很容易弄错的。”
pO=bcs8Z 0nG&
LL5 寂然无声中吃晚饭。
I0GL/a 4s Eq 'YtqU 睡觉。
Y"G$^3% (] ! X*L<)=nh 李天雨把小房间的灯灭掉。过了会儿，姨父姨母房间的灯也暗了下来。
rDm>Rm= cb|`)"<HN 李天雨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突然想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早上醒得早，穿着睡衣，懵懵懂懂走到姨父姨母房间门前，手按在门上，轻轻一推，门开了。
K )@]vw/\ H;Z{R@kf 姨父姨母还在睡觉。两人都光着，身上没有一丝一缕的衣服。
LlnIn{ C V|<qO-#. 李天雨是在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离开的，姨母准备了一些点心，让她带回评弹学校去。就在李天雨收拾衣物细软时，姨母把小房间彻底打扫了一下。她把李天雨用过的枕巾拿了起来——左下角那里有眼泪干涸后盐渍的痕迹——姨母放在手里，轻轻揉揉，又低头嗅了一下，最终和几件内衣内裤一起扔进了洗衣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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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nI{PE 十一
[Zi\L>PHO vqv(KsD+:: 商先生临回香港的前一天晚上，李天雨留在了他的公寓里。
SAly~(r?/ |M0 XLCNd_ 商先生租的是一幢老屋的二楼套间，一楼住着房东一家，一个宽肩膀、卷头发的中年女人，他的丈夫有点黑瘦，总是勾着背在暗处吸烟……他们养了条毛色油亮的小黑狗，见到陌生人就会发出子弹出膛般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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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3g#h$ 李天雨和房东太太打过几次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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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x|4R “商先生呀，你回来啦……”房东太太说话带有一种奇怪的尾音，绵绵软软。每次她看到商先生，总是满脸微笑，她甚至轻轻地向商先生鞠躬。
k $3.FO" c-z=(Z 房东太太从来看不到跟在商先生后面的李天雨。她的眼梢从李天雨的头发上方飘过去，留下一小段意味深长的空白。
Sg')w1 32Y E % 那天晚上商先生忙着整理行李，李天雨则在客厅看电视，屏幕上一个穿套装的女人正在播报晚间新闻。电视声音开得很轻，套装女人如同在说哑语，而李天雨更像一只惊弓之鸟，栖枝发呆。
{tF=c0Z 7u o4F= % 李天雨先去浴室洗澡，然后一头钻进被窝。
mpK|I|- t[)z/[ m 商先生去洗澡。浴室里水声哗哗直响。商先生也一头钻进了被窝。
(;C_>EL&u \MK)dj5uUJ 就在这时，楼道拐角口的公用电话铃响了。
.# rI9op /O/u5P{J 房东太太的拖鞋声，接电话声，笑声，然后是嘹亮的叫声响彻整个楼道：
z}OY'}sk8 &! K JrQ “李先生呀，李太太来电话了！——”
# | w,^tV rx|/]N E; 商先生猛的停住了动作。李天雨一下坐起来，用手捂住嘴巴。
JnV$)EYi - stSl* 十二
//K]zu !Z<Z"R/ 秋天的早晨有点薄薄的凉意。李天雨耸着肩膀站在大街上，而背景深处，房东太太家的小黑狗一直在尖声吼叫。
w[:5uo( ~O |j*T 商先生叫了一辆半旧的菲亚特出租车，两只大箱子，一只小箱子，还有双肩包，后备箱放不下，于是堆到前面来。
tJ2l_M^ 69O? sIk 车子开得颠簸，有一扇窗手柄坏了，摇不上去，风声呼呼地刮进来。
2z ArAch o NJ/AT 两个人挤作一堆，不知道为什么，都显得有点尴尬。
\`|,wLgH &hjrJ/'^ 商先生先开口说话：“家具的事……”
~sMn/T*fv VO. Y\8/ “我知道了……”李天雨连忙打断他，眼睛看着窗外。
WNlWigwYl LPewo AXO 商先生清了清嗓子，想一想，还是接着往下说：“其实挺简单的，叫几个人，一卡车就运走了……”
hFylQfd 6Q> :g"_ 李天雨不说话，还把眼睛低下来了。
'00DUUa Lu1>A {et 破破烂烂的菲亚特开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有一段路正在维修，尘土飞扬，李天雨被吹进来的沙粒呛住了，咳个不停，一阵急促，一阵轻缓，直到商先生在国际出发的通道口向她告别时，咳嗽仍在时断时续地延续着。
kZPj{^c: cg0L(oI~ 商先生握了握她的手。那力度刚好让人回想起，过去的半年确实发生过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与此同时，商先生也想告诉李天雨，他会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但是……他转身朝她挥手的动作，又分别在表达更为清晰明确的事实：他总是要走的。现在就要走了。很有可能，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与别离。
in (n[K nb(#;3DQ 就在这时，商先生突然停住了，转身再次向李天雨走来。
]
M_[*OAb jk) V[7P “你……”刚一开口，商先生就卡住了，他的脸还微微泛红。
|VaXOdD`& oV,>u5:B 李天雨能感觉到手心里的汗。她的身体不可思议地晃了一下。
g7_ a8_ ~ EE*/vX “你……不要往我家里打电话。”
%C' !L]# [< 8<+lH=P 说完这句话，商先生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pZ OVD% >SSF:hI"J 十三
D#^v=U $].< / 那封写给房东太太的信，是商先生走后的第三天寄出的。
Gd:fWz( ;y4
"wBX 您好！
[G t|Qp[ eEezd[ p 您可能不记得我是谁了，这没关系。但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都像您想象的那样……
k<8: <bIAq 8 商先生房间里的家具，请您处理一下吧。
9~Q .[ A k3^S^Bv\ 一个您不熟悉的人
7QQ1oPV
tGv4 S\ 信被李天雨装在一个小牛皮信封里。天上下着小雨，人迹寥落。评弹学校的南门附近有一个邮政信箱，李天雨撑着伞，听见稀稀拉拉的雨声融化在伞面上，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就在三天前的那个早晨，她和商先生一起走出公寓的时候，她也听到了这样的脚步声，犹犹豫豫的，担心一脚踩空，却又明明留恋着什么。
,i,f1XJ| /of,4aaK7 商先生提着一个箱子先下楼。她守着门，等商先生返回来，拿另外一大一小两个箱子。
1UxRN7 7&|fD{:4U 房东太太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出现的。
<P g.N YNk?1#k?i 她穿着深色外套，站在楼道的拐角口，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扑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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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L{<E'#@F “你是谁？”房东太太的声音像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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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雨猛的哆嗦了一下。
yZdM4` vTP'\^; “你是妓女吧？”
/$+ifiFT :+!hR4Z~\; 李天雨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
C O 5?UgA \T<?=A “我看你就是个妓女，小小年纪就勾引男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jc)D*Cf pA1Tod ……
t4F 1[P =GFlaGD 李天雨和房东太太单独对峙的时间其实很短，商先生提着箱子下楼，安放妥当，再度上楼，也就相隔那么三五分钟吧，但就是这短短的三五分钟，李天雨觉得自己完全说不出话，头脑里没有思维，整个身体像被钉子钉在楼板上，无法动弹。她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咒骂着，用最恶劣最肮脏的语言，先是谨慎小心地刺探着，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粗暴、野蛮、令人毛骨悚然……直到很久以后，李天雨仍然弄不清楚，当年的那个陌生女人，为什么会对她如此仇恨？这恨从何而来？为什么竟然恨之入骨？但是，有一种感觉是异常清晰的，那就是——如果这样的对峙再延长两分种、一分钟，三十秒、二十秒、十秒，李天雨相信，房东太太一定会大声喊叫起来：“警察！警察！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w:7).P ]U'KYrh 李天雨听到那封薄薄的信落到邮筒里的声音。
DQKhR sC "sL# )<% 一封莫名其妙的文艺女青年调调的信——“商先生房间里的家具，请您处理一下吧。”
J&{E Ur]5AJ 商先生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说，把家具拖走。是的，未必商先生不把她当成妓女，家具拖走了，权当付了嫖资，但商先生毕竟还会脸红。房东太太最早第二天就会收到信，捏着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她会大笑吧，还是不屑？她依稀会记得那个可怜的小女生……她真觉得她是妓女吗？或者她明明知道她不是——
9K
FWa0G olQ;XTa01F 雨渐渐大起来。无数个小水塘出现在李天雨周围。雨水落下来，软软的，再溅起来的时候，更像针。
k\zN h<^ >E[cl \5$E 那天晚上，李天雨没有回宿舍睡觉。她走进一间陌生的酒吧，喝了不少酒。在完全醉倒瘫软前的那一刻，李天雨觉得四周大雨瓢泼，而她如同身陷孤岛。她被困在那里，找不到任何人能够配得上她的爱和激情。
6M 259*ME %hcY
[F<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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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m?RK eUx|_*` “后来，你很快就和舒先生结婚了？”李天雨优雅地翘着二郎腿。
Y~fds#y0 S(9f Gh “是的，到香港大半年以后。”
=;^2#UxXA& ]7c 7 15@ “半年以后……那正好是商先生走的日子。”
IuB 0C!' C!~&c7 “哦，商先生……后来你还见过他吗？
q$>At} 4 /d8PDc " “没有，”李天雨摇摇头，“难道你还真以为——我和他还会再见面吗？”
MP0gLi )P\ec 戴灵灵把烤好的两份牛排端到桌子上。雨还在下，不大不小，但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形象停止，只能凭借声音来识别。端上来的牛排装在镏金瓷盘里。暮色已降，暗暗的金色有着锈气；牛排的轮廓也看不清，同样只能凭借香味来识别。
GP`_R q3 1swP “开灯吧，开关在窗帘后面。”
8[2^`g 5
E DGl 灯亮了。像一小团初冬的暖火。两个女人坐在灯下，原先一丝不苟的发髻现在略微有些散乱，仿佛对于自然重力作用的绝妙呈现。
*.W ![%Be sq&$ “刀有点钝了，没切好。”戴灵灵在李天雨对面坐下。
Ko2{[% b ~%(5r. “没关系的，香味还在。”李天雨说。
8(5}Jo + >`8i=ZpCOS “那就——祝你生日
快乐？”戴灵灵举起了酒杯。
$6BXoh! H-^>Co _ “也祝你生日快乐！”李天雨同时举起了酒杯。
<Cn-MOoM NfDg=[FN[ “我第一次离婚那会儿，见到过商先生。”戴灵灵的眼睛转向窗外，“我和舒先生结婚大半年就离掉了，情绪低落，商先生请我喝酒……他还问到你了。”
AdR}{:ia o}Dy\UfU “哦，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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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你好不好……他挺关心你的，他其实……还是个好人。”
DoN bCVZ G|IO~o0+ “这世界上坏人本来就不多的。”李天雨淡淡一笑。
I:bi8D6 h-Ffs “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他的小儿子两岁时查出先天性痴呆，他太太看起来性格温和，背地里对他很凶的。”
VmV/~- <Z !W .ooy5( “哦，是嘛。”
D{ @x F.^1|+96 “舒先生做生意欠了他一笔钱，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商先生……怎么说呢，时间长了，我觉得他真是可怜，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每次喝多了，他都会问到你。”
>$?$&+e} b!ot%uZZ “嗯，真是难得，我都快要忘了这个人了。”
q\[f$==p >%'|@75K “后来，我第二次结婚，和商先生的一个朋友，两年以后又离了……我没告诉过你，商先生是我的第三任丈夫吧？”
/nGsl< hJ+>Xm@@! 十五
9q;+ Al^Z ^hR os 在灯光下，葡萄酒色浓得像血。雨声渐渐停了，但夜色越来越浓，也像血一样凝固在窗外。
lUUeM\ |4ONGU*`E “商先生……”戴灵灵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我知道他有那个病，我就不提出和他分居了……”
0rjxWPc 7L? ~;;L$ 李天雨在切一只脐橙，她沉着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b= ]JPE 2c_#q1/Z/ “知道他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纽约现代美术馆，他前面那个老婆打来的电话，很简单的几句话，就是说，商先生突然发的病，隔天晚上走的，过个两三天就要办后事……”
zF3fpEKe |jO&qT]{ “商先生得的是什么病？”李天雨抬头问道。
OUS@)Tyh zD7\Gv “躁郁症……他从十几层楼上跳下来，很干脆。”
qZG "{8 vfcj,1 李天雨又把头沉了下去。
UIovv%7zZ Y PFjAQ “那时候我有一个情人，我和商先生的关系也已经非常糟糕，但我不知道他有这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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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雨又点了一根烟，但没抽几口就很快灭了。
.E"hsGH9h shj S^CP “火……”戴灵灵盯着李天雨熄灭的烟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那个阶段，我不断地变换着情人，仿佛不断燃烧才能维持生命的火焰，燃烧，不断地燃烧……我没注意到那时商先生其实已经燃尽了。”
28>gAz.# FF)F%o+:w “你去现代美术馆干什么？”李天雨果断地打断了戴灵灵。
aj|I[65 /mo4Q ?^ “那个叫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女人，前南斯拉夫的行为艺术家，她在纽约现代美术馆有一场行为艺术表演，叫做《艺术家在现场》。”
(9{)4[3MAG &v 'e;W 十六
V)f/umT%g +tES:3Pi “我是在接近闭馆的时候才进去的，美术馆外面每天都排很长的队，有人隔夜就来了，彻夜等候就是为了得到许可，可以坐在玛丽娜的对面——那年的3月14日到5月31日，一天7小时，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在美术馆中庭，沉默地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排队的任何人都可以坐在她的对面……她睁开眼睛与你默默对视，你想要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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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8a8p| “那天发生了几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先是一个浑身纹满了地狱天使的大个子男人坐了上去，他狠狠地盯着玛丽娜，充满能量，但是大约十分钟以后突然崩溃大哭，像婴儿一样哭泣。”
nO,<`}pV _<yJQ|[z~i “接下来是一位好莱坞演员，短短五分钟就手捂着胸口离开了，他匆匆奔向门口，很快消失。”
7 %&#V2 Fp'k{ “一个穿连衣裙的姑娘坐了上去，她猛地把裙子脱掉，赤身裸体，她被黑人保安披上衣服劝走时，还在大喊着——我不知道有这个规定！我只是想让玛丽娜看到——其实我像她一样的脆弱……”
p\ WW~qD m}'kxZTOm 戴灵灵告诉李天雨，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以及处理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等到快要轮到她时，美术馆当时闭馆的时间到了。
CA X|[ CES^
c-. k “那天你没有轮到凝视玛丽娜？”
7=aF-;X3jj O*`] ]w] “没有，而且永远也没有
机会了，因为第二天，我就飞回中国，开始准备商先生的葬礼。在机场候机时还听到有人在谈论玛丽娜，他们叽叽喳喳，小声议论道——这女人太可怕了，她就像一面镜子呵。”戴灵灵说。
XjuAVNY [wj&.I{ ^s “镜子？”李天雨微微欠了欠身。
5BN!uUk m+ 8^CL:8lI^\ “是的，好多人都说，他们在玛丽娜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看到了自己。”
Y2"X;`< LIT{rR#8 十七
wtu WzHrF :1PT`:Y “那么，我们来尝试一下，你看着我的眼睛。”李天雨把椅子扶正，两手端放在膝盖上。
1I<D
`H% N3!x7J7A “好的。”戴灵灵稍稍迟疑，也端正坐好，低垂双目，然后猛的睁开。
7D@O:yO >Ke4lO" “看着我的眼睛。”
:{E; *v_!v Dny5X.8 “是的……”
`p|{(g' -WWa`,: “我第一次知道玛丽娜，是因为她那个《节奏０》的行为艺术，她说——随你怎么样都可以，我的身体是画布，桌上的七十二件东西是画具，你们当众画吧，你们不用负任何责任，我自愿承担一切的后果——你知道我当时想到了什么？“
<=W;z=$!Bb T&H[JQ/h “什么？”
WS z#g2a W`*S?QGzl@ “我想到了二十年前你那张字条。”
,JYvfCA j ,Eo/f+j5 “字条？”
] bz' ]`
{F+7> X “你跟舒先生去香港前，留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商先生的姓名和联络方式，然后你还告诉我，同时你也留了字条给商先生，上面写着我的姓名和联络方式。”
}q^ M `b=?z %LuT “是的，我记得，我是留了字条给你，我还告诉你有关商先生当时的一些情况……但是，它只是一种境遇与现实的提示，你当然可以破坏它！”
:,h47'0A PmZ -H> “二十年后，我或许有这种力量去破坏它……而当时，至多只是经历了一场成人礼吧。但是——在那个过程中，我渐渐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快感。”
K. Nun)< 7hlgm7 ^ “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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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H [y7BHikX) “是的，后来回想起来，我突然明白了玛丽娜的《节奏０》，在那件作品中，她其实做了一次实验，她想知道：人们在不必负责的情况下会做出何等程度的事。这是一件阴险的作品，很像一个预谋，一次不知其终的逗引——当然，最终公众画出来的作品是暴力和凌辱，就像玛丽娜说的，‘我强烈地感觉到被侵犯了，他们剪开我的衣服，把玫瑰花的刺扎在我肚子上，一个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又把枪夺下……’”
!_3R d S dq+VW}[EO “人性中确实是有恶的……”戴灵灵眼光有些游离，“这些年来，你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吗？”
8$xd;+`y' mJ2>#j; 5f “有过一个男朋友。”
Y;O\ >o[ Ghs{B8 “后来呢？”
C!6?.\U/:c P:eY>~m< ; “后来无疾而终，他突然厌倦了尘世，进了佛堂。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闹市的素斋馆，我们静静地吃了一个多小时，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眼泪充盈了眼眶，但是他完全没有表情……就这样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挽留他了，在那次对视中，我完全败下阵来，倒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的艰难和痛苦传递给了我，而是因为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离开他以后，我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我浑身发抖，但是丝毫不恨他……反而有一种提升起来的感觉，一种快感。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没有人能够战胜空无一物。”
q"7rd?r52 66 NJ&a c “这么多年，”戴灵灵长叹一声，“唉，还是再次祝你生日快乐吧。”
U p=J&^. O8%+5l`T! “你也是。”
=;#+8w=^ u 0( H!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当年商先生那一段，你……”
I kv@}^p 7 Uo>pV 9xRG “不！”李天雨坚决地摇着头，“如果恶魔消失，天使也同时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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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CI`hx>" 朱文颖，生于上海，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七十年代后出生”的代表性作家之一。近年介入艺术策展和批评领域。著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重瞳》、《花杀》、《哈瓦那》、《凝视玛丽娜》等。有小说随笔集多部。小说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并有部分英文、法文、日文、俄文、白
俄罗斯文、韩文、德文、意大利文译本。曾获《人民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奖，紫金山文学奖，首届叶圣陶文学奖，金圣叹文学评论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等，2005年由“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评选为首届“年度青年小说家。”2011年入选 “娇子·未来大家TOP20”。部分作品被馆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并多次入选夏威夷大学纯文学刊物ＭＡＮＯＡ“环太平洋地区最有潜力的青年作家作品专辑”。其作品在同辈作家中独树一帜，被中国评论界誉为“江南那古老绚烂精致纤细的文化气脉在她身上获得了新的延展。”现任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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